回客栈的途中经过城中心雅安街,天还未亮,已有三两起早的小贩在路边架起了小摊,包子铺也热气腾腾地开张。
“咕噜噜”
此时不知谁的肚子应景地叫唤了一声,任枫适时道:“要不,咱吃完再回去补觉?”
云闲有些心不在焉的,略一抬眼,发现卞锦钊微微挑着一边眉这么偏头盯着他,一个不明显的询问的表情,才慢吞吞地点点头。眼一瞥,正瞧见近旁一个孤零零的馄饨小贩,又补充道:“吃馄饨吧。”
那小贩一身麻衣草鞋,腰间草草围了条看不出底色的围裙,见他们走近便笑没了眼,肩一低卸下挑子,边手脚麻溜地摆桌椅边问:“三位客官吃点什么馅儿的?”
任枫按他们一贯的喜好道:“两碗猪肉韭菜馅儿,外加一碗香菇荠菜馅儿多放辣。”
“得咧。”这小贩利落地动作起来,不多时便鲜香四溢,勾得小黑顶着卞锦钊的威压冒了个头。
云闲撑着脸拿着勺子在碗里搅来拌去,磕得脆响,小黑伸长了爪子扒拉碗,被他拍掉摁进怀里。
叫那小贩瞅见,放下针线,赔笑道:“可是不合口味?小的给您重新做一碗。”
云闲摇摇头,想开口先打了个嗝儿。从进许宅开始,他的肚子里就跟揣了只皮猴似的翻江倒海,这会儿静下来就格外明显,那股劲已经顶到喉咙眼儿了,被他使劲咽了下去。
“我没什么胃口,”他把碗朝任枫推推,“馄饨倒是好馄饨,皮薄馅大,闻着挺香,你替我吃了吧。”
“方才不还好好的,怎的这会便病了?”任枫伸手过来要探体温,被他偏头避开,没什么起伏地道:“吃你的吧,就是困了。”
云闲又抬眸看向小贩,小贩忙挤出一个笑,朝他点头哈腰的,姿态放得很低,与一般商贾仿佛如出一辙的市侩圆滑。眼神却亮,黑瘦的脸上干干净净的也没什么褶子,两颗虎牙露出来,显得稚气。
他用一种直白的、不加一点修饰的眼神将小贩打量几眼,温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小贩察觉到这打量的目光,不自然地挺了挺胸,大概还是想显得体面些,可腰弯久了,就不太能轻易直起来,于是肩背显出一种局促的怪异。他又瞄了一眼问话的公子,分辨出那双玲珑眼里坦荡荡的没有恶意,回道:“小的上个月刚束发呢。”
“十五岁?可真小。”任枫嚼着馄饨口齿不清地插嘴,带着一厢天真的少年意气道:“你这年纪不读书出来做买卖,不怕被你爹打断腿么?想当年我不过是气跑几个夫子,我爹便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俺爹,”小贩低头咧嘴笑了下,“俺亲爹死了,后爹不管我的。况且俺娘病痛缠身,俺得挣钱给她治病,没那个功夫去念书的。”平铺直叙的语气,没什么怨艾的情绪在里面。同人不同命,这样的道理,他早在各色的冷眼与风霜中领悟了。
任大公子哪里想得到这层,诧异地张了张嘴,半只馄饨“啪嗒”掉进汤里,脸上溅了油也不管,伸手便往怀里掏着。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重,云闲有意缓和,正瞥见小贩手里捏了个圆盘似的玩意儿,他一看便知那是个绣棚,好奇问:“你绣什么呢?”
小贩没成想这俏生生的小公子有这样的眼力,愣了愣,一张黑脸不明显地红了红,捏着绣棚的手下意识往身后藏。
男子做女红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云闲呆呆地看着他藏手,以为他不愿与他分享绣品,心下委屈,想:谁还不会刺绣了。沉默半刻,又忍不住小声道:“我还会双面绣呢。”
听到这话,小贩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颇不好意思地将绣棚递给云闲看,“俺还当富贵人家都瞧不起男人做女红呢,倒是俺误会了。”
“是吗?许是因为我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吧。”云闲笑着接过,定睛一瞧,是个将要绣成的平安符,针法不匀,绣线不整,看得出绣者不善此道。密密麻麻的针脚里,技巧无几,情意殷殷。
小贩见他看得专注,自知绣工粗糙,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俺不会绣花,绣得不好,俺只是想给俺娘求个平安。”
任枫一只手还在怀里掏着,歪着身子凑过来看了眼,道:“你这人忒有意思,人家都是求神拜佛烧高香,你倒好,自己弄起这女儿家的玩意儿。”
小贩听到这话,红着脸辩解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平安符上的丝线可是玄真散人所赐,据说由当年太上老君羽化后,遗落人间的拂尘,上面的麈尾所化。法力未尽,可保心诚者所愿皆成。”
正值东方欲晓,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任枫借这抹光亮举起绣棚细细端详,“这……不就是最普通的丝线吗,麈尾可没这么软。那道士信口开河,是吃准了你们这些老百姓耳根软又见识浅,此时怕已挣得盆满钵满了。”
小贩急急地与他争辩起来,神情激动,一副对玄真散人死心塌地的模样:“您莫瞎说!玄真散人是大善人,救苦救难,不取分文。原本俺也不信,直到俺家对门卧床多年的瘫子靠这丝线上的法力站起来了。”他边说边囫囵一指,“您只管去问,镇上这样的好事多了去了。”
卞锦钊接过手瞧了瞧,总感觉有些熟悉,不过这针线面上的确和普通的别无二致,心里有些异样。
他看不出其中玄机,便将绣棚还给那小贩。小贩立马伸手接了,爱惜地摸了两把,轻轻塞进怀里。
云闲一直注视着他,看他这样小的年纪,这样辛苦地过活,心里难受。可他全身上下也就小黑卖了能值几个钱,于是他转过头轻轻晃了晃二师弟的袖子。
卞锦钊板板正正地坐着,吃完最后一个馄饨,不紧不慢地搁了筷,擦净嘴,起身拉起云闲,从怀里掏出四两银子置于桌上,举手投足透出一股世家公子的好修养。
那边任枫掏了半天没掏出个屁来,才想起昨日置办新衣裳的时候好像把钱袋落在布庄了,于是拽下身侧的羊脂玉抛进小贩怀里,丢下一句“你这馄饨挺香,下回我还来”便闪人了。
小贩手忙脚乱地牵起围裙兜住价值不菲的玉佩,嚷道:“客官,这这这玉佩使不得啊,馄饨统共三个铜板,还有这银子,把我买了去都不值当啊。”
追了几步,哪里还瞧得见三人的身影呢。
做好事不留名的三人轻手轻脚地回到客栈,哈欠连天地准备进房睡觉,忽然旁边的门“咯吱”一声从里打开,乘风师叔在三人震惊的目光中精神抖擞地跨出门。
“哟,起得真早。走,一块练功去。”
偷鸡摸狗一夜未眠的三人:……
总是不会看人脸色的乘风师叔绕过僵立的卞锦钊揽住云闲的肩膀,边往外走边道:“让师叔瞧瞧你的功夫。”
被重点关照的云闲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忍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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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朱府。
不同的四合院,同样的七具尸体,正是应了任枫的那句玩笑话。
这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道削长的影子立于墙头,随着一阵携着血气的风刮过,飞砺走石间,不见踪影。
他走后,整个院落死气沉沉,唯有一处角落微微亮着光,细听还有些“呲呲”的响动。不久红光熄灭,院子又恢复死一般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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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云闲猛地睁开眼,视线被房梁所阻,他喘息片刻,冷静下来,转头看窗外余霞成绮、残阳如血,一瞬间汗毛倒竖,神思错乱,梦景重合。
漫天业火里,一个困兽般的身影苦苦挣扎,低声嘶吼,九根碗口粗的铁链被他震得巨响,叫人耳不忍闻、目不忍视。但云闲强忍害怕直直地盯着那个痛苦的身影,心鼓一声响过一声。想做什么、弄清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心里无端地煎熬。
可滔天大火也没能照亮那人的面目,唯眉心间诡谲的红色印记亮得刺眼。即便如此,云闲莫名笃定,他是那夜梦见过的,站在花海里头温柔的男人。
灼浪逼人的感觉犹存,云闲摸了摸脸,却只摸到一脸湿泪。
他自小在苍茫山上长大,未经沧桑,少见苦难,为何叫他做如此沉痛的梦。
这诡异的梦做得他筋酥骨软,浑身脱力,浑似被马车拖行了十里路。他缓了缓,许是受梦的影响,突然有股想要变强的冲动逼迫着他。
于是撑起身来,盘腿坐正,摒除杂念,双目垂帘,双手抱决,感到丹田微微发热,一小股真气渐渐凝聚,由意念控制着,在滞涩的经脉里运转。真气上行,才将将运行一个小周天,便开始渐渐散失,难以为继,慢慢冲不开淤塞的经络。
他感觉自己的丹田好似一只破了洞的米袋,一装米便细细地往外漏,直至空空如也。他虽早已接受这一事实,却还是不免沮丧。
他若是凡夫俗子也便罢了,可他是修仙之人,空耗了这漫长的寿命,毫无建树。或许师弟说得没错,修仙一途当真不适合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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