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闲起身下楼,正巧门帘“唰啦”一掀,露出张冷峻的脸孔。头上一只银冠束发,穿一身玄色暗花对襟袍子,腰间用一条同色革带细细束起,脚蹬一双靛蓝祥云靴,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模样,是他惯常的打扮。三尺长的重剑背在身后,平添些匪气杀气江湖气。
他正穿过堂前,左侧突然蹿出来个闷头上菜的店小二,云闲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当心——”
小二大骇,慌忙止住冲势,脚一崴,却先要将自己绊个马趴。
眼看着便要人仰马翻,给诸位兜头来碗鸡蛋挂面。卞锦钊神色未变,右腿一勾一踹,将侧旁一张长凳正踹进小二膝弯。
“唉?”小二膝弯微痛,一头雾水地坐住。
这还没完,面还在空中飞着呢。卞锦钊抢过托盘蹬地腾起,一个旋身,“咚、咚、咚”三声,面进碗,碗进盘,单手接住,稳稳当当落地,一滴汤汁也未洒出。
像利刃出鞘,一击即中,转瞬又藏了锋。
一时间堂上落针可闻。
风波中心的一书生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托盘,汗缓缓淌下来,不由得暗叹一句“好险。”
卞锦钊自始至终未分半分眼神给旁人,斜飞的眼自下淡淡瞥上来,不偏不倚,遥遥望进云闲心里。
云闲一怔,便听底下炸开满堂彩,声音又一股脑地灌回耳朵。
“少侠好身手!”
“多谢少侠免了我等无妄之灾。”
云闲眨眨眼,生硬地移开目光,心怦怦怦地撞着胸腔,一声响过一声。
“师兄,你怎的出这么多汗?”任枫从卞锦钊身后探出头来。
云闲闻言,呆呆提袖去拭,心不在焉地想:奇怪,小师弟从何处钻出来的,方才竟一点也未瞧见他。
卞锦钊看着他的师兄傻乎乎地堵在楼梯口,不拘小节地提袖擦汗,擦得鬓发乱糟糟、汗津津地黏在颊边,衬得粉脸生春,俏生生地淌着光,薄汗将轻衣都浸透,一副不成体统的模样。
这头云闲擦着擦着,忽的发现大伙都瞪眼张嘴地望着他,羞得转身提起下摆“噔、噔、噔”上楼去。他惯是个爱出汗的,许是今日天气闷热,又或许是因为傍晚那场乱梦,叫他当众难堪了。
卞锦钊刚提步上楼,任枫便从他身侧硬挤过去,又是一阵“噔、噔、噔。”他追在云闲屁股后头喊:“莫羞莫羞,师兄是水做的,所以爱出汗。”
卞锦钊于是停住脚,回头扫一眼那些瞠目结舌的男人们。
云闲的形貌太打眼了,若有人色胆包天,他不介意拿他们祭刀。
杀气腾腾的一眼,配上背上那柄凶器,男人们这才合上下巴,抹一把口水。
卞锦钊推门,一股浓香扑面,眼前好似花枝摇曳,茉莉遍开。愈走近那呆子,香气愈勾人。遂心下了然:今日熏的茉莉。不过,将自己熏成一株人形茉莉也是好本事。
他看了眼那呆子,又瞥了眼任枫,一手拖过椅子坐下。这两人,一个眼神飘忽,红晕未散;一个抓耳挠腮地坐不安稳,怕是有话要说,有事想做,碍于他在场不方便了。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任那股浓郁的味道缠绵地萦绕在鼻间嘴里,仿佛含了朵花蕾在齿间细细碾磨,终于开口:“往后几日,无事不要出门。”
“为何?”云闲抱膝坐在床上,盯他的鞋盯得专注,就是不看他。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外头有妖怪,闻到身上带香的人便要一口吃掉。”
云闲不睬这哄三岁小孩的话,转而问:“你方才去哪了?”
“去茶肆听了段评书。”
“哪个茶肆?”
“清风楼。”
“只去了清风楼?”
“听了一个时辰的《廖元武传》,半个时辰小曲,许久未听,耽搁久了些。”
“胡说。”
听到这笃定的语气,卞锦钊淡淡瞥了眼坐立难安的任枫。
任枫见状两手一摊:“我可什么都没说。”
云闲终于抬起眼来,似嗔似怨地睨了他一眼,很有些动人的情致。他开口道:“客栈到清风楼是一条笔直的官道,官道两侧皆是些有头有脸的胭脂铺,清早都有叫专人清扫,加上近来天气干热……”
他话还未完,卞锦钊便懂了,目光移到自个脏污的鞋尖上,竟是这儿漏了馅。
“你鞋上的泥都厚厚地粘上鞋面一寸,这样的脏法,证明你去的断然不是清风楼。”
倒是他小瞧他了。卞锦钊显然没有半分谎话被戳破的尴尬,相反还有些高兴的意思。不过嘴角才扬上去半分,便又抿直了。他深深端详两眼云闲,到了这地步,他决定撕破他的天真,他已不担忧他无力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只害怕他还无知无觉地活在美梦之中。
“你问我下午去哪了,我现在告诉你。昨日夜里,又发生了一起命案,就在客栈附近。同样是一家七口,这回凶手连婴儿也没放过。”他眼看着云闲脸上血色“唰”的如潮水般褪去,并不停嘴,“这次我们距离上占优,消息比衙门快,得以抢在仵作之前查勘了现场和尸体,发现不少。在我看来,凶手不似凡人。”
说着,他突然向前倾身,双手往床沿一撑,与坐在床上的云闲鼻尖对鼻尖,不过一指宽的距离,道:“所以,你能解释一下,你那只带翅膀的怪猫是哪里来的吗?”
他极近距离地看着云闲,看他滑腻的鼻尖,看他丰润的脸颊,看他颤着一双盈盈的眸子,檀口微张着,吓傻了一般,断断续续地喘气,“你怀疑是小黑干的?”
小黑自睡梦中感到一股熟悉压迫,又好像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他挣扎着冒出头,正撞见那个凶巴巴的人正在凶它温柔的主人。
云闲一把捂住呲牙的小黑,可怜兮兮地不住摇头,“它成日窝在我怀中昏睡,不会害人的。如果真是它干的,我们早就——”
“那就好好看着它,叫人看见,你便是有理也说不清。”卞锦钊看着云闲乖乖地点头,被这命案绊住脚的心情终于爽快了些。他其实未曾怀疑那小怪物,不过是想吓吓这呆子,叫他明白这事的严重性,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恶癖。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享受云闲或祈求或害怕的目光,被那双纯粹如孩童般的眸子注视时,他整个人几乎要裂成两半,一半柔情似水,一半坚不可摧。他便在这矛盾中汲取快意。
外头忽然乱哄哄地吵了起来,依稀听得“死人”、“恶霸”之类的字眼,想来消息已传到客栈。
这时,房门“吱扭”叫唤一声,朝两旁敞开,乘风师叔背手跨进门,突然鼻子一耸,眯眼扫视一圈,问:“仲夏何来寒梅香?”。
奇也怪哉,方才还是满室茉莉,这会儿倒像进了梅园,清新淡雅,不似茉莉逼人。
卞锦钊将探究的目光往云闲身上一放,他便缩着身子躲到任枫背后去,任枫一句不问,侧身将他挡住。二人的默契似针,扎得他眼疼心酸。
乘风倒不深究,面色凝重地坐下,问卞锦钊:“案子探得如何?”
卞锦钊不动声色将目光收回,细细答到:“此案同许家那起相似,也是七具尸体,皆面目狰狞、干瘪凹陷,仿佛被抽干血肉精气,少有皮外伤,但其中两具成年男尸的脖颈处,有多个血窟窿。另外,角落有不寻常的燃烧的痕迹。”
不等乘风出声,任枫补充道:“我问了左右邻里,有说半夜听到有不寻常的捶门声,却无人跑出。”
乘风又问:“可知死者身份?”
任枫道:“镇上臭名昭著的恶霸,凶淫好斗,强抢豪夺,结仇无数。”
乘风若有所思地捋着黑须起身出门,嘴里喃喃:“至恶之人……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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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话说祸害遗千年,前几日朱环还招摇过市地收孝敬钱,纵他那只恶犬扑人,怎的这会儿便去见阎王了?”
“老天有眼,死了好,还祥云镇清净。”
“我呸,什么老天有眼,朱环一家死状与城东许家如出一辙,分明是连环凶案。说不准今儿死的是他,明儿白布就盖到你头上。”
众人吵嚷起来,像水沸开了锅,一个声音横插进来——
“多少年都好端端的,为何这些修士来了便开始死人?”
此话一出便不得了了,众人好似洪潮找到缺口,一股脑冲破了堤坝,泛滥成灾。
原本默不作声的修士们处境瞬间尴尬起来,试图向群情激昂的众人解释,缓和局面,可猜忌的种子已然埋下。
“反正不是你们杀的,就是你们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否则祥云镇多年来太平无事,怎的你们一来便灾祸不断。”
“我看今日那玄衣修士便可疑得很,背上那柄恁大恁长的重剑,无需鲜血淬炼浇灌么?”
“是啊,那一张阎王脸,死气沉沉的,渗人得很。”
众人纷纷附和,仿佛之前对其赞不绝口的另有其人。
“还有那站在楼梯上的小娘子,柳腰花态,像不像妖精?”
“什么小娘子,你没听见那人喊他师兄呐?”
“哪个男人长那样的貌?”
“妖精嘛,不长成那样如何勾引你吸干你的精血呢?”
云闲在楼上目瞪口呆地听着他们煞有其事又堂而皇之地给他安上新身份,心想:惭愧惭愧,他万万没有他们想的那般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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