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水汽浸透，沉甸甸地压着。
一轮孤月悬在墨蓝天幕上，清冷的光泼洒下来，将月沼湖旁边这方幽静的梨园浸在一片朦胧的水银里。风是静的，只是偶尔卷起几片凋零的梨花瓣，无声无息地打着旋，飘落如雪。
一艘船舫在夜色里浮游，如醉意漂流，隐隐约约传来琵琶的清音。
几盏素娟灯笼在船头船尾摇曳，桨声和灯影相映，恍如青瓷盏中漾出的月光，清寒又温润，沉浮在无边的幽暗之上。
琉璃揉素碎，渔灯幽寂中。
始觉人世间，身世在鸿蒙。
梨园内。
一少年在其间飞速穿梭着，风卷着浓稠的腥味直冲喉咙。
他手中紧紧拽着一本外皮残破的书，身后背着一把刀，刀身上镶刻着颜色极为妖艳的紫色莲花，花瓣上隐隐泛着森森的绿光。
他已经甩开身后的人有一会了，却还是一刻不敢停歇。
只因为他手上这本秘籍，是偷来的。
从肖家这个武林世家。
他闯入梨林，撞入这片无垠的雪白，这是真正的千树万树梨花开。风略过，暗香浮动，可灌入他口鼻的只有从自己伤口涌出的铁锈般的血腥气，他沉重的脚步碾碎了地上的落花。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带起一阵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淋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穿过层层梨树，终于来到这雪白的尽头，是一片黑暗。横亘在黑暗中间的，是一片湖，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
春江花月夜，水上琵琶声。
除了湖，还有不远处的一艘船，马上就要经过这边。
……
突然，破碎的窗棂裹挟着夜风和血腥气，他猝然撞入船舫中的一方天地。琉璃灯盏悬挂于画舫中央，映照着精致的内饰。
正好，琵琶声停，一曲《春江花月夜》毕。
叶悬灯缓缓放下手中的琵琶，垂眸看向倒伏在地上的少年，眸中没有一点波澜起伏。
外边划桨的中年男人听到声响，掀开帘布，看向静坐在一边的少女，眼神微动。叶悬灯摇了摇头，他便会意退了出去。
叶悬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身量很高，眉清目秀，一身墨蓝色的衣袍被划破了几处，上面浸染的血若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来。
他的黑发如泼墨般倾泻而下，发尾在肩头散开几缕不羁的弧度，一缕碎发斜略过眉骨，在冷峻的面容投下细碎的光影。此时头发微微凌乱，像出鞘利刃带起的杀气。
漂泊侠客的模样。
他鼻梁高挺，上面沾着一点血迹，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艰难地撑起身子，犹豫着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女。
视线在空中交汇。
叶悬灯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美的极具侵略性，近乎妖孽横生。她一袭桃红色广袖长裙，墨发如瀑，只用一支细长的赤金桃花簪轻轻挽了一绺，余下尽数倾泻而下。
燕孤鸿言语间带着生硬的乞求，“我就待一会…就一会。”
叶悬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他左手的那本，封面上的大字已经有些模糊，但勉强能看清。
她轻轻念出那四个大字，“幽冥蚀月。”
“你是肖家的人？”
燕孤鸿拽紧手中的秘籍，弧度极小地摇摇头，淡淡吐出两个字，“偷的。”
叶悬灯有些意外。
燕孤鸿默默补充道，“肖家修鞭法，这本…不偷浪费。”
反正肖家都是一群宵小之徒。
他话语中没有丝毫愧疚感，反而还有些理所应当。
肖家以修鞭法为正宗，三十几年前，第三代有个弟子修了刀，被视为离经叛道，在这之后，《幽冥蚀月》便一直被埋藏在肖家，直至今日。
不过就算如此，肖家也不会允许自己家族的秘籍被人拿走。
武林秘籍，也算是家族底蕴的代表。
叶悬灯起了逗弄的心思，“正巧我也在寻它。”
燕孤鸿微微睁大双眼，他低头搜寻自己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出去，清澈的双眸中又带上了一丝乞求，“这个不行。”
然后是生硬而小声近乎嘀咕的一句，“求你。”
叶悬灯收回目光，“骗你的。”
燕孤鸿被这句话弄的一愣，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从衣服掏出备好的绷带，又看一眼叶悬灯，“我可以包扎吗？在这。”
随后好像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荒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嗯。”
叶悬灯点了点头，随后打开一旁的窗户，自顾自侧头看向了窗外。
燕孤鸿又抬头看了一眼她，少女侧着脸望向窗外的雨帘，长长的眼睫低垂，掩映着眸中神色。只有偶尔抬眸时，那眼波才倏然流转，并非春水般的柔媚，而是深涧里千年古潭中映着的幽微天光。
燕孤鸿掀开右边的衣领，他右肩上有一处极深的伤口，是被鞭尾勾着的匕首伤的。他面色不变地撒上金疮药粉，从容地包扎了起来，很是熟练。
传来几阵衣服摩擦的声音，燕孤鸿包扎好了。
他收起剩下的绷带，看向叶悬灯，“我好了。”
叶悬灯的目光又在窗外流连了好一会才收回，又落在燕孤鸿身上。
燕孤鸿对上她的目光，坐在地上有些难安。
叶悬灯看出了他的窘迫，“来坐吧。”
燕孤鸿撑起身子，犹豫着坐在了少女对面的椅子上。
“姑娘，我叫燕孤鸿。你叫什么？”
“叶悬灯。”
燕孤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思量着要如何报答人家，他知道她不是一般人，寻常姑娘家看见有陌生男子闯入屋内，早就慌了神。
燕孤鸿的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低沉带着一些受伤后的沙哑，“叶姑娘救命之恩，燕某铭记于心。定当……”
“不必。”叶悬灯打断了他，声音平淡，像玉珠落入冰盘，“萍水相逢。”
燕孤鸿没回话，只听见一声肚子的响声，他略显羞涩的看了一眼叶悬灯，然后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对不起。”
叶悬灯勾了勾唇，向前推了推装着枣泥山药糕的盘子。
燕孤鸿没客气，伸手就拿起了一块。他吃得很快，但吃相并不难看。
“你偷了肖家的东西，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燕孤鸿吃完手里的一块，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他们不会追出菱州的，出了菱州，便如鱼入海。”
叶悬灯啖了一口茶，“若你有朝一日声名鹊起，可还做得这渊中鱼？”
燕孤鸿认真思考了起来，“若有朝一日名动江湖，他们定然都不是我的对手。做幕上燕，化鹏鲲又如何？”
他的眼睛亮得像浸水的寒星，分明沾了血污风尘，却偏偏透着一股执拗的明净。
仿佛浊世再沉也压不灭的灯。
随后，他话题一转，“叶姑娘是江湖中人吗？”
叶悬灯没否认，“是。”
燕孤鸿双手撑着下巴，“那我可以和你一起闯荡江湖吗？…可以跟着你吗？”
“不行。”
叶悬灯想没想就拒绝了。
燕孤鸿下意识地歪头看她，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中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乞求。
他开始细细罗列自己的优点，“不让我报答你吗？我喜欢打架，我很会打架，我还会烤鱼，很好吃的烤鱼，我洗衣服很干净，我力气很大……”
叶悬灯闭了闭眼，“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燕孤鸿慢慢正回头，“我没用什么眼神看你……”
见对面没有回应，燕孤鸿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叶悬灯突然道：“还有一刻钟，就到江南了。”
月沼湖和云堰河相通，可以直达江南的荻港。
听到这话，燕孤鸿的眼中浮现出些许向往来。
江南三座名城，镜浦城，兰津城，烟渚城，三座名城各据一方，镜浦有魔教，兰津有玄音门，而烟渚则是江南最繁华最热闹的人间烟火地。
他还从未到过。
他所认知的，是老一辈眼中的江南，不是他自己的江南。
思绪飘摇。
……
船靠岸了。
写这章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听夜雨》里的“画舫听夜雨，我和你初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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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船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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