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内乱,默啜三子受封为镇北王,待来年春二月各方打点齐备,我自母族择一族女认作自己的女儿婚配于他,又命张守珪作他的长史,今日亲自送他们至十里长亭。
近十年的相处之下同俄自然不舍得我,见我又被一阵风吹得咳嗽两声,红着狼崽子的眼睛握住我的手:“可敦放心,我定然把漠北夺回来,等您哪日死了,我便将你和父汗埋在一起,尸身供奉神山,受我族万代膜拜。”
……哪家的大孝子,我可受用不起。
对方耿直的眼仁下我客气地摆了摆手:“托你的祝福,我暂且死不了。至于你那父亲,你作为他的儿子安安分分做你的大王,听张长史的话,带领部众休养生息,便是汝父和我最大的宽慰了。”
我些许的唠叨里那青年认真点头,比从前的少年多了几分稳重。
“可敦抚养我长大,又许我妻子,将我当亲子一样疼爱,现在我的父汗不幸身死,您就是我的父母,我以后都听您的。”
当然得听我的,不然凭他的本事还想单干不成?
我转向被晾在一旁默默不言的张元宝。
这孩子的个头七尺余,已生得比寻常成年男子要高了,韦后当政之时被外放各州和边境游历,去岁被我召回,曾经少年时的懵懂和青涩褪去,面庞棱角毕现,俨然有了大将和长官的风范。
我握着青年比十年前坚实不少的肩膀,心下仍是忧虑,不免嘱咐道:“元宝,你此去不知何日归,只一句,无论何时,当以自身为重,为人需谨慎,处事勿争强,若大事不决,必要时书信于我。”
他与我肃穆一拜,要多稳重有多稳重,语气却是与面相全然不符的乖巧稚嫩:“五叔叔请放心,元宝定然会照顾好自己。”
都长大了。
我也老了。
我目送着夕阳下的车队一点一点变小,一阵微凉的春风拂过鼻头,呛得咳嗽起来,一时眼里也冒出星子,便晓得又是得了可恶的风寒。
埋,埋,埋,一个个天天想着哪里埋我,谁想年纪轻轻就死还是。
阴沉的天色里我的马夫转头看天看地看空气,待我入车后方本分地赶起路来。
我上车后还未歇息一口气,一阵马蹄声自远处奔来,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颤抖的声音有些慌乱:“不好了,不好了,太夫人,太夫人不成了!”
太夫人自然不是旁人,正是我的母亲,她打去岁冬里开始病,病到如今已有三月,我亦回府照料了她三月,只是病不见好,亦为她诊了病,怕是挨不过这段时日……
我心下咯噔一跳,心口有什么捉摸不定的东西乱撞:“不成了?”
那人乃是我府里的管事张家庆,被我茫然问过一遍,含泪点头。
我跌回坐,缓了半晌方回神,鼻头一酸,潸潸然落下泪来。
她终于还是要走了。
……
我的母亲乃是铁勒族人,父亲名希臧,遂在婚后也跟着改作臧氏,后来生下我,因母族出身,小字作“契苾儿”。
父亲在雍州做了一辈子的司户参军,已有了三子一女,后来前妻过世,又续娶了母亲,两人四十余的年岁方有了我。
论何故一把年纪的父亲看上同是一把年纪的母亲,那是一个赌徒和赌坊老板娘的故事。
雍州地界苦寒,本是无甚娱乐,非是酒便是赌,母亲一介寡妇在雍州的地界开了酒坊又开了赌坊,偶然碰到喝着酒与人打赌的父亲,一眼被他俊秀的相貌吸引,遂暗地里派人四下打听,得知其人是个老鳏夫后,自然乐得当了他的继室。
司户参军大小也是个官,同处雍州地界,两个地头蛇联姻,多少有些好处。
我于是这般境况下做了他们的儿。
只是我生时恰逢突厥叛乱,身怀有孕的母亲被父亲带着兄姊去河北,途中路过易州险些难产,我幼时体弱多病难活得很,母亲便用变卖产业的资财在定州开了间药铺,七成的药卖人,留下三成最好的,将将够我吃。
“契……儿,”我断续回忆间车已载着我回了府,卧房的榻上躺的是我那行将就木的母亲:“好孩子,你回来啦。”
母亲太老了,她已年近八十,其实只比女皇年轻几岁,寻常人总以为她是我的祖母,其实她是我的母亲。
狐有十命,九死一生。
她睁开浑浊的蓝目,枯瘦的手指握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我,嗟叹一声道:“契苾儿,我梦到了我的父兄……又是一场噩梦,他们生得和你一样的脸,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血溅了我一身……我害怕得很。”
唐军杀了十万的九姓铁勒,我母亲乃是侥幸活下来的十万二三。
我是那十万二三的后人。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
“好孩子,我的孩子。”
妇人枯瘦的手指抚着我的脸蛋,一滴又一滴恐惧的泪溢出眼眶。
她颤抖着嘴唇,不知是难过什么,疼爱又伤情,压抑着声音道:“为娘担心你,我们……族唯剩你一个血脉……你一定要活下来,为娘只要你好好地活下来。”
活下来,她只要我活下来。
我暗松一口气,面上只作泣不成声道:“儿听您的话,儿一定好好活着。”
那抚着我脸的手霍然垂下,榻上的妇人再无声息,那些纠缠了数十年的仇恨和恐惧尽散,与这具即入棺的尸体一样,将成为藏匿于我心间独一无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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