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乃武妃元子,七岁承父爵,如今年纪十三,比我这个名义上的继父只小了两岁。
我与我那继子的关系显然不大和睦,抢母亲我当然抢不过他,于是我另辟蹊径,趁今岁东巡的机会与阿叔吹耳边风,让相王和他弟妹留守长安,自己则与武妃随皇帝来洛阳度蜜月,如此一来,再无人打扰我俩的好事,着实过了几天好日子。
既来了洛阳,我自然得空去了久负盛名的三阳府拜会上官太妃。
上官太妃是我祖父嫔妃,按辈分我得称她一声姥姥。她老人家才识非凡,誉满天下,历经数次政斗而不倒,因资历深厚,朝内朝外的官员不少出自她的门下,算是皇帝之下举足轻重的人物。
听闻她与五舅姥爷有些私交,五舅姥爷过世后回了洛阳,洛阳乃武周故都,通往长安的名士才子或是顺路拜访,或是希望得到提点,皆有所获,只是其人并不好权弄利,与友人吟诗弄词,种花养鹤,权作打发时间而已。
暮春的上官府到处是粉白的芙蓉花,何时天下起了雨,腻白的轻雾缠缠绕绕,一层层地笼着簇簇的花丛,远处的白鸟扇扇优美的羽翼,缠绵悱恻,鹤唳惊心。
我走出茂密的芙蓉花丛,重重绫罗纱幔后一大红衣裙的妇人惯常焚香诵经,身前是雕刻着繁茂花纹的墓碑。
那碑上的纹路一半是水芙蓉,一半是木芙蓉,雨水**地溅于那“张易之张昌宗之衣冠冢”行楷的文字上,晶莹剔透,转瞬即逝。
我默默与它烧了炷香,与碑前的妇人见礼道:“小子卫王玄珪,拜上官姥姥。”
话音已落半晌,那妇人回头,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我。
只一眼,却见她杏目微瞠,指着我没头没尾惊道:“五郎?”
我不明所以回视过去,心惊我这姥姥怎六七十的年纪还生得如此年轻样貌,失神间腰带上的什么一拽,玄真郡主赠我的玉龙子已到了对方手中:
“是玉龙子,难怪……”
“难怪这好端端的天,忽就下起了雨。”
上官姥姥仰头调侃两句天气,牵着我的手去廊内避雨。
她老人家似乎很新奇我的长相,拉着我瞧了半晌,不问我名姓,却兀自吟诵起了《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皇天庇佑,后土赐神,武皇之贵孙,当如此面目。”
原来她知道我是哪个。
我听得云里雾里,又被她兴致勃勃地带去了她的书房,问了我好半晌的才艺书画无甚结果,没好气地簇起了眉:“好孩子,你舅祖文采斐然,二十余便编成《三教珠英》万卷,你身为他后,却如何这般不用功呢?”
就是……没那天赋嘛。
我并非头一次因读书这事被人斥责,却头一次因此生出紧张和羞臊来,正摹诗的动作一乱,手下本就缺墨少点的字却多了个横。
良久的沉默里我不敢抬头,连纸上的墨都带着一股子严厉的气味。
身侧叹了口气,上官姥姥那白皙温凉的手握住我的手,笔尖提按顿挫,为我写了一遍真正的“褭”。
我小心翼翼地念着五舅姥爷早年的这首诗:
“侠客重恩光,骢马饰金装。瞥闻传羽檄,驰突救边荒。
转战磨笄地,横行戴斗乡。将军占太白,小妇怨流黄。
騕褭青丝骑,娉婷红粉妆。一春莺度曲,八月雁成行。
谁堪坐秋思,罗袖拂空床。”
上官姥姥静静听着诗,杏眼惬意地眨了眨,揽着过我看起了廊外之景。
那双沉淀着思绪的黑眸穿过重重假山,望向北面的天,是常人难懂的寄托和仰望。
“我敬佩武皇陛下,我也敬佩上皇后殿下,他们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挣脱了自己身为宠物和奴隶的身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我如今也算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她凝着天上的北极星轻声道。
掌握自己的命运,何尝不是我的愿望呢?
我虽与姥姥今日才相识,此时却不觉深有同感,点点头附和她道:
“我亦未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之地位,我本是无父无母的弃婴,后来随养母落居岭南,那里蛇虫遍布,瘴气弥漫,什么都没有,我却也活到了九岁。后来被皇帝召入京,街上偷学了几分武艺入皇帝的眼,当了国公,再后来蜀王和蜀王妃寻到了我,又做了大王,现在想来当真是梦一般的际遇哪!”
上官姥姥终于肯正眼看我。
她捏了捏我因兴奋而晕红的脸蛋,与母亲一般地教训我道:“知韬而不知略,莽夫而已。你少年得志,乃寻常人不可及之际遇,更该珍惜当下,好生读书才是。”
她幽幽看了眼我,恨铁不成钢地一叹,起身寻起了书。
不一会儿自书架的角落停下,取了几本厚厚的书,一本又一本,沉甸甸地堆到了我的桌上。
我拿着空白封页的书一个个看过,翻开内容,依然是一片空白:“这些书……”
“此乃天文。”
上官姥姥的手拂过我的眼睛,四下瞬息生出无数水汽。
水汽渐渐消去,手里的书封上一一现出金色的繁复的文字来:
中天司风之风神莲华经
中天司云之云神芙蓉经
中天司土之上宫录册
中天司土之后土纪事
中天万花花神录册
……
这类书籍我自八舅姥爷那里见过一二,他与我解释,这些文字与民间流传大为不同,乃是传闻里先民用了数十万年的夏文。
我尚未仔细翻看一二,书房外却生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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