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公主抚着手下那摞厚厚的手书,低声道:“周王母丧三年足不出户,于三清观中著此书,虽百万言悲恸尤不能绝,年四十六而薨。”
那书已有些痕迹,想来被人翻过无数次,封页上是《献西天妙善无极紫光圣母臧氏书》的小楷,端艳矜丽,字如其人。
上皇后平生命运多舛,未出生便背上了母族之仇,少年丧父,青年丧弟,壮年丧母,缔结的三门婚姻也都不能长久,他不信命却也不得不屈从命理,终日心惊胆战,苦苦自谴,终于在宜城公主过世后悲痛欲绝,不过三月便郁郁而终。
书的扉页是大片的空白,只写了一句“人生常悲辛”,字是黑沉沉的,带着一股子浓浓的伤感,看得人心下有些发堵。
“死于他而言,才是解脱吧。”
我合了书,亦合了目,深深吐出一口气,与面前含泪的少年摆了摆手。
“你既爱它,便把它带走吧。”
那少年深深地看了眼我,抱起书乖顺地点了点头:
“大人好生养病,儿去了。”
上仙公主辞我而去,我目送着那酷肖她母亲武皇后的背影消失在房外,心知此一见怕是最后一回,只作惋息状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廊外咳嗽两声,推门进来一身玄白的男子。
淡淡的药气挟着土腥气款款近前,舅姥爷已泰然坐在了我的床边。
我习以为常地接过舅姥爷递来的药丸吞入肚里,大口喝着蜜糖水解苦味,心口的闷气平复下来,听他讲着我这颇为不同的继女:“她作为孙辈长于五兄膝下,五兄故去后整理周王府遗物,平日编纂典籍,少与人交往,如今出嫁在即,却与你看她最宝贝的经文,想必是有些缘分。”
的确很有缘分。
“她还夸我长得像上皇后呢。”
我胡乱倒在舅姥爷的怀里,夏都初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又险险挨过了一年:“也是怪事。这河东分明不若洛阳人气旺,也没有传闻中的帝王之气,我呆在此处却身心舒坦,不过半月病都快好了。”
我自去岁深秋发病一直反复不见好,今年开春让道士算了一卦,说是洛阳风水与我不太相宜,恰时夏都建成,遂带着人马跑来河东养病,不过十来日的功夫身体已恢复如初,比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要见效。
舅姥爷揽着我笑而不语,白皙宽厚的指掌解开我身上厚厚的衣裘,露出内里软软和和的衣裳。
他尖尖的下巴靠到我的肩膀处,很是得意地喟叹了口气。
亲昵得够了,才悠悠与我解释起来:“蛇乃小龙,动静吐纳需龙气蕴养,这龙泉寺龙气虽不多,但勉强养得了你。”
我蛇精那层身份唯有我和他二人知,此时被人捏住短处不敢放肆,只心虚地让他亲了又亲,那热烈的呼吸扑到我的脸蛋上,近得能清楚地看到他一根根眼睫。
他,他不会是想吃了我吧。
我头一次看到舅姥爷快要烧成火团团的眼睛,鼻尖贴着我的鼻尖,咫尺之间只望得里头幽深澈亮的光,倒映着鹅蛋一般白皙面庞的青年……
等等!
我后知后觉察觉出哪里不对来,伸手阻住他即将贴近的嘴脸,身体往后挪了挪,才放心撤开了手。
“舅姥爷你这是做甚?我虽与你要好,可也没到让你吃的份儿上。是,我知你们人族偶尔有吃蛇的癖好,然,然我乃一条修炼不到家的千年老蛇,肉又柴又苦还有毒,寻常人咬不烂的,你你你还是换家吃吧。”
舅姥爷一言难尽地捉住胡乱摆手的我:
“谁说要吃你了?我乃是……”
他话未毕,门外头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至门口停下,咚咚咚地敲着我的房门:“至尊至尊,您的文书到了。”
“快快进来!”
我利落逃脱了舅姥爷的魔爪,杜子美和刘晏惯常入内,一人为我摆着文书,一人满面急色地禀告我道:“宋璟病重危笃,说是有事求见陛下。”
广平郡公历经四朝做了三朝宰相,今岁以年老致仕,我与他关系甚好,是以此次特意带他前来养病,住处与我相隔不远,也好做病友互相照看,没想到这么快便……
我即刻起身,好容易等眼前黑星散去,火急火燎地去了广平郡公的住处。
宋璟的住处一如既往地朴素,我入了房内也只找到两个家仆,堂堂的郡公竟只有一桌一案两三凳,连屏风都是旧的。
真是个抠人。
我心下清楚以他郡公的封邑大可不必如此,然则恐怕他又是把自己的钱白送给了人,只得暗自叹息,握住了他苍老枯槁的手:“宋阿公,你不是要见我么,我来了。”
说起这位宋阿公,也是奇怪得很,他在我九岁那年入京后便打听得我府上,时常寻借口串门,后来我封了国公,又道我面相不凡,前途必不可限量,待我封王却对我冷淡下来,后来做了皇帝更是辞官养老,义正辞严地拒了我与他的好处。
我的手被人紧紧握住,年老的宋阿公直直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出花儿来:
“像,实在太像了!”
“又不太像。”
他摇摇头松了我的手,似回忆什么,轻叹一气。
宋阿公复睁开浑浊的老眼,抬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房屋的栋梁。
“陛下英睿谨厚,为政宽和,实乃治略之才,”他泪眼朦胧地看着天,可惜看不到天:“臣当年,当年一眼以为您乃高祖再世,魏高祖孝文帝,我家之君,追悦淹中,游心稷下,天纵多能,克文克武,营迁谋伐,手不释卷……”
提到那个魏孝文帝,宋阿公头也不晕眼也不花了,滔滔不绝地赞赏了好久好久,方舍得停下来看我:
“陛下仅得其三分之能,已属不易,可惜臣已年老,无力再学先祖效命陛下,实乃憾事一件,黄泉有见,愿您承继孝文之德,做这天下的栋梁。”
我迎着他期待的老眼答应了下来。
难得见到如此执拗且忠诚的家臣……我记得这宋璟已是宋弁七世孙了吧?
我不懂,却也不忍戳破他执拗的妄念,与他肃穆承诺道:“卿之言我懂得,我自当做好我的皇帝,不过阿公既如此可惜,可否推荐一二良才继承您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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