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剥着粉粉嫩嫩的荔枝,竖耳听那张刺史与母亲的对话:
“冯、冼二家为岭南大族,夫人肯与某家联姻,实在荣幸,然则某区区一任刺史,怕是……”
那青年人为难地顿了顿,不怎的有信心地看我一眼:“令公子气宇英弘,容貌贵艳,绝非池中物,与某家女联姻其实不妥,夫人不若待其长成,怕是另有际遇。”
我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张九皋,转头再看向若有所思的母亲。
记事以来,母亲只道我乃是她的养子,如今冼族族长的继子,冯洗二族已盘踞岭南数百年,我作为他们的儿子,若联姻双方皆得利,哪知他竟因这般云里雾里的原因给拒了,可真是怪人一个。
可当真如他所言,刺史已是岭南的大官了,何况他家兄弟还在京中为官,已入中枢,他的女儿都不成,难不成得是京城里大王的女儿才配得了我么?
如此下来母亲却不气恼,却顺着那人的视线同是肃穆地端详起了我。
她老人家自我的眉毛鼻子描摹一圈,恍然回过神来:“是愚妇心急了。我只为着联姻好攀附上一二,却未看出这孩子如何前途。上官慧眼如炬,若真如您所言,这孩子不可限量,与其联姻,不若拜您为师,以后若有成就也是您的功劳。”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拍,母亲与恭维过后与我使眼色道:“快,见过张师!”
张九皋这次未作拒绝,和蔼地受了我的礼。
于是张刺史由岳父变成了我的师,五岁的我跟着他不是读书识字便是临摹书势,整整四年折腾得我怀疑人生,直到西京诏令下来,母亲才带着我脱离了苦海。
我真的不适合读书。
我怔愣地看着面前黑洞洞的神道碑,初春的明陵上空噼里啪啦响着雷,一滴两滴的雨点子滴下来,沾湿了上头的“张氏,九龄”几字。
“下雨了。”
身后的中年男子几步上前,与幼时一般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孩子,我们走吧。”
张相过世,张师作为兄弟自然得为他送葬,他自岭南刺史升为太师已是三年,如今年纪也大了,是以应我的要求回京来享清福。
我依从张师的示意入观中躲雨,李泌早一步迎上前,待邀我们几人登堂入室,外头的雨已噼里啪啦下了起来。
李泌便是那个为我算命的小道士,若非他的提醒,要我来夏都养病,我约摸现下还在洛阳吃药,或是直接一命归西,算来也是与我有救命之恩。
张师性情一向温和敦厚,没被幼时不开窍的我气死,此时再见我,反倒以为我更好了:“至尊长大,果然生得英姿俊爽,气度不凡,可见老夫眼光无差。”
少见他这般年纪还不刻薄的,我欣然受了他的夸奖,听着外头的雷雨之声,一盏清茶进肚,却忧虑起来:“是如此说,然则治政还需能臣,如今我痛失一肱骨,诸臣年轻,正是青黄不接时,大事决策却只我一人,实在备感压力。”
此是实打实地抱怨,这些时日发都愁得掉了十来根,那李小道却一副不紧不慢之态,摇着蒲扇道:“陛下深谋远略,决断非常,您一人为头雁,臣等于陛下羽翼之后,只须尽绵薄之力,雁阵势成,便可长飞于天,又何必因此不安呢?”
我舒了口气,眉头总算舒展了些。
饮了口幽香幽香的清茶,再嗅一口漂入鼻前的沉香,从容笑道:“李卿此言甚是,道是此道。”
其实朝中朝外之事难不倒我,诸臣该如何摆布我心有成竹,只上月我支使舅姥爷主持修缮邺城,近来朝中又去一大臣,四下无人分担也罢,还都是些指着我过活的愣头青,心生烦闷而已。
周王府的那两位女婿倒是有些才能,只是人皆不在夏都,王训驻守安北,颜清臣作洛都长史,他二人妇则在宫中掌宫事,这段时日在忙活筹备皇后的蚕礼。
室外雨停,我与那二人相谈结束,又去了西阴探了进度,方放心回了宫。
夏都乃是嫘祖植桑养蚕源地,作为皇后,祭拜嫘祖本为职责所在,只是此前因各中原因数次不在夏都,如今禹王庙与嫘祖祠建成,正儿八经的祭拜当然是要祭拜的。
春日午后,体尤困乏,我心下打算着事,随着车厢的颠簸渐渐昏睡过去,一晃眼,又不知是入了哪个梦境。
依稀是成了婴孩,面前是一干巴老儿,那神情好似我负了他,木讷的老脸忽然一抖,如泣如诉瞪我:
“这便是你家四……弟?”
他干枯的手掀开包裹我的襁褓。
下身一凉,我听上方抽了口气,空气里有什么凝固了住。
许久的许久后,那老儿方看开了似的,威严的面庞柔和些许,捏着我的手长长一叹:“是了,她曾道下辈子定要作男儿,如今十来月过去,也该是投身了,只是……我到底知晓你是哪个了……只愿你这辈子得偿所愿,迦叶,就叫迦叶吧。”
抱着我的少年俯身一拜:
“谢陛下赐字。”
那干巴老儿是皇帝,抱着我的少年是我长兄。我三月前降生,今日不知何缘故被他召入宫,又说了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着实闹得人不明白。
上方又默了下来。
正时长兄准备抱我出去,皇帝倏忽灵醒,匆忙将他拦了住。
“你等等!”
他本就有些苍老,被人搀着蹒跚走过来,浑浊的老目流连好半晌,捉住我的手喃喃道:“这孩子命里贵重,不是寻常人家养得了的,我不放心。既如此,你暂且带他居住宫中,待长大了……”
皇帝深深地看我一眼,有些复杂。
“待你长大了,我再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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