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晣心里有数,一旦偷了步月,他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唤萧岩师父了,但又明白,他绝不可能不完成这个任务。他四岁被卖入宁府,跟着府上的公子一同开蒙读书,虽说是个奴仆,但侯爷和公子从没亏待过他,锦衣玉食,跟半个公子差不多。十一岁那年,他见到慎洛,点头答应了要为侯爷和慎公子偷到步月,不是为了逞才,是因为侯爷说,边境要撑不住了。
朝廷没有钱打仗,西北的蛮族却不会因此停战。边境的士兵受冻挨饿,西北城池的百姓流离失所,侯爷最后想到的办法,就是在江湖上传说了很多年的前朝宝藏。其实庭晣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但是在他心里,侯爷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是给了他新生命的人,他要为侯爷去试一试。
后来两年,慎洛把他丢出侯府,混在云水城街头,慢慢地褪掉了在侯府里的娇气,彻底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
再后来,他来到了晓雾绕。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只是没想到,竟真的有步月。更没想到,萧岩会如此待他,而他也确实动了要与萧岩做一辈子师徒的心思。
可知人在这世上,遇到太多好事,未必是好事。
庭晣虽自负聪明,也怕露馅,开春之后便常常躲着萧岩,一个人练剑,一个人看书,有时候本在书房里看书,见着萧岩进来,便丢了书,说要练剑。不仅如此,他也不敢再缠着萧岩一起睡了,萧岩觉得,孩子似乎懂事了不少,竟许久不惹他生气,却好像疏远了些。
没过多久,慎洛的信鸽又来了,他说,不必记,取原图。
庭晣将纸条撕得粉碎,他自然知道原图最好,毕竟他重画总是不能保证一模一样,万一同侯爷手上的那一半连不上,一切心血都白费了,可是萧岩是他的师父啊,这叫他如何偷?
庭晣没办法,只得推延,撒谎道:时机未到。
眼看着信鸽飞远,庭晣气得捶了一拳书桌,手疼。
一味拖延终究不是法子,一转眼便到春末了,庭晣如此回了几次,看着山里的春花纷纷坠落,知道自己怕是要把那位慎公子惹怒了。
果然,信鸽再来时,事态已非庭晣所能控制,慎洛说:三日内取回步月,否则我亲自去。
庭晣将纸条纂在满是冷汗的手心里,他知道那位慎公子,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杀伐决断,未必比侯爷差。若是他上了战场,建立功勋倒不是难事。信鸽既带来这样的话,那就绝不是恐吓,慎洛手里有进山的路线图,说不好,现在侯府已经准备集结人马了。
他不愿意让别人破坏山里的宁静,万一一不小心伤了师父,他更是万死莫赎。
况且,边境再拖不起了吧。
庭晣没有回信,直接把信鸽放走了。
夜里晴朗,庭晣独自躺在屋顶上看星星。师父教过他认北斗,但是他躺在这里,却觉得漫天的星星都一样,什么也认不得,可能以后也再不会有人教他认了。早知道就好好学了,这样将来看星星也有意思。
“晣晣!”萧岩在底下抬头喊,“怎么上去了?”
庭晣坐起身,冲下面道:“没事,想吹一会风。”
春末天气虽热了些,但山上终究不比城里,况又是晚上,萧岩怕孩子病了,道:“吹了多久了?下来吧,等会着凉了。”
庭晣心里发酸,默默道,我不怕着凉,但是师父叫我回去,我就要回去了。
但是他不敢哭,甚至不敢表现出一点异常,起身走到屋顶边缘,张开双臂,直接扑了下去!
萧岩脸色一变,立即上前伸手抱住了小孩,又不解气地打了他一巴掌屁股:“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摔伤了怎么办?”
庭晣双手搂住师父的脖子,无限依恋:“不是不要命,是知道师父在下面。”
萧岩有时候顶喜欢听小孩说话,嘴像抹了蜜似的,听了这话,开心地亲了下孩子的鬓角。
庭晣想,师父还是这么好。“师父,今晚可以一起睡吗?我想师父抱我。”
“好,师父抱晣晣睡。”
庭晣觉得自己仿佛好多年没有被师父抱过了,师父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却又带着某种陌生感,大概是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最后一次躺在师父怀里是怎样的景象。
他两个手指搓着师父衣服的衣角,布料滑滑的。“师父,如果我不听您的话,做了错事,您会怪我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突然想到嘛。”庭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萧岩捋着孩子如墨的头发,轻声道:“晣晣,师父知道你是好孩子,很多事情你心里有数,只要你觉得对,就可以做,但是你要有自己的坚持,不要成为别人的工具,不要被别人利用而不自知。《论语》里头怎么说来着,君子不器,记得吗?”
庭晣鼻子酸得不行,其实那些书他很早就读过了,可是师父总是搂着他,一句一句讲给他听,他就装作不懂的样子,嗯嗯啊啊,胡乱解释,师父生起气来也不过用戒尺抽几下手心,打完了还要心疼地给自己揉揉。
他好希望,师父一辈子教他读书。
但这样的想法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不能出口。庭晣顺势转移了话题:“记得。孔子说君子他不是个东西嘛!”
“啪”,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萧岩声音中带着点怒气:“你再给我胡乱解释,就让你抄两百遍《论语》。”
“不要,”庭晣撒娇,“我不说了,师父会永远喜欢晣晣吗?”没有哭腔,泪水却盈满眼眶。
萧岩拍着他的背,道:“只要晣晣愿意相信师父,师父会永远爱晣晣。”
在萧岩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泪悄然落下。庭晣再没有说话,呼吸渐渐平稳了。
萧岩一晚上睡不安稳,心里不踏实,醒时天光微亮,他缓缓睁开双眼,床铺上干干净净,庭晣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捏了捏鼻梁,起身朝书房走去。
隔间的门开着,萧岩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已什么都清楚了,他走到隔间门口,冷不防开口:“晣晣,你在做什么?”
只见庭晣打开了许多竹筒,就在声音传来的那一瞬间,脸上现出喜色,将布帛迅速揣进怀里。他抬起头,旗鸣的剑光刺得他瞳孔皱缩。他早知再无退路,一把甩出何其剑,直冲萧岩而去。
萧岩手中旗鸣一动,“锵”一声挡住了何其。庭晣几乎是拼了命地要打赢他,跟平时练武时完全不一样,别有一股凶狠的劲,萧岩不得不更专心同他对打。师徒俩从隔间打到外面书房,十来招过去,庭晣忽然一剑刺出,手腕一转,奋力一挑,“哴锵”一声,旗鸣顿时失去控制,跌落在地。
师徒俩看着地上的旗鸣,又看看萧岩的空空的右手,一时都顿住了。庭晣忽然一阵不可抑制的悲怆,他练这个动作的时候说过的,早晚挑了你的。
他终于是,挑了师父的剑了。
他强忍着眼泪,趁着萧岩没反应过来,从窗户一跃而出,施展轻功,朝着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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