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声哭泣的她和心上湿漉漉的我

我又在凌晨三点突然醒来了,楼下的夜宵摊还在吵嚷,夹杂着绵长的吆喝声。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信息,换了条裤子,随便披了件外套出门。

不知从何时起,面对失眠,我不再选择在床上翻来覆去,而是爬起出门去——好似这样自己就掌握了某种主动权,不再是被失眠折磨的奴隶,而是乘此而行的探险家。

出了门,再往哪去呢?

有时候,我会踏上单车去最近的火车站,买临近的班次去陌生的城市,至于什么时候返回,全凭兴致。我基本不在另外的城市留宿,往往在车上捱过漫长的夜晚。偶尔也在火车站过夜,看着地上坐着、躺着的人——跟我一样,他们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只不过背上背着、手里拎着沉甸甸的果实,准备奔往下一片土地的旅途。

就这样,我的积蓄除了给妈妈治病,大多都用在了车票上。

旅程结束后,失落感又会突然袭来。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我总会梦见妈妈牵着我的手,唤我不要睡,快看窗外的风景。可等我睁开双眼,妈妈又消失不见了。

我越来越少跟朋友讲妈妈的病情。似乎是疲惫让我越来越孤僻。我忘掉了许多事情,从日常的事务到朋友的信息,甚至不记得几分钟前讲过的话。就这样,我成了大家都嫌弃的人。

有时候,我就沿着昏暗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走过几个路口便是河,偶尔有几支钓竿搭在河边,旁边立几个聚精会神的中年人。

河水乌黑,比朦胧的天空更迷人,我慢慢靠近它,想着心里是否还有牵挂,冷清疏离的关系,戛然而止的工作,已提不起兴趣的爱好……乱成一团的生活,迷茫,绝望,剪不断,理还乱,揉不碎,化不开,只有河水在眼前,黑得分明。

我还能拥抱什么呢?只有河水,接纳一切的河水,愿意拥抱我。

我就这样望了好几夜的河水。我想象自己跳下去,会是像叶子一样随波漂流,还是像石头一样沉下去呢?我不知道,我的物理一向不好。我更希望是后一种,最好是无声的沉没,惊不了任何人,任何鸟。

小的时候,我跟玩伴在河边放船,将捡来的木头、盒子、果壳、叶子抛到水里,比赛哪个漂得远。有次,我挖了岸边的一棵植物,连根一起放到水上,它走得很缓,一边漂远,一边渐渐往下沉,还没到河中央,叶梢就被淹没了。它安静地停在了河底,像一个人,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躺了下去。

“它长在河里了。”当时这么想着,说了出来。

我当然也希望自己的船能越漂越远,去到岸上的眼睛们望不见的地方,可是,若是船成了生长在河水里的植物,那也是蛮有趣的事情。只是,当时的我还没有细想:沉入水底,对那棵被淹没的植物来说,并非是生长,而是死亡。长在水里的它,是活不下去的。

村子里的老人经常给我们讲“水孩子”的故事:淹死的小孩,虽然身体被捞上来了,魂魄却永远留在了水里。地里安了墓还不够,还得在水里也立一个,可是水里怎么能立得住呢?淘气的“水孩子”总要把水里的碑给掀翻——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呢。水里有时候不是会发出小小的声音吗——都是“水孩子”在玩儿呢。

可是,我不想做“水孩子”,我希望自己的沉没是没有声音、不被世人发现的。这条河流或许并不合适——它总在人们的视线中。

我病了。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无力将任何东西握住。

写了开头的故事就此搁置下去,编辑催了几番后,叫我暂且先好好休息一个月,调整好状态。

漫长的假期……可是这些日子真的属于我吗?我所占有的,也许只是日历一页页苍白的底罢了。

偶尔,我突然会萌生“做点什么”的念头,比如在春风拂过时去放风筝。

这种“对飞翔的**”似乎是一种快乐起来的可能性。

然而,我拎着鲨鱼风筝跑到了临近的几个公园,却根本寻不到合适的空地:树要么太高,要么太密。只好骑车打道回府。

风筝懒得收,就跟线一起攥在手上,没想到车子一蹬起,线绷得紧紧的,风筝一下子舒展了起来。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很久,马路上格外空旷。于是索性松了风筝,任它低低地飞了起来。

缠绕的线渐渐挣脱,风筝越飞越高,挨着路灯与树捎,一会将影子抛在前面,一会又将影子远远抛在后面。只要车子不停,风筝就不会落,手中绷紧的线稳定而踏实,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了,我几乎要流下泪来。可是,我似乎早已失去了流泪的能力,即便心里湿漉漉、满溢着情绪——我也哭不出来。我的眼眶,似乎也病得厉害。

我就这么骑了一路,好似心里有什么也轻轻飘了起来。

快到家的路口,手里的线突然一松,缠在了树上,扯断了,风筝掉在了地上。我停了车,跑回去捡,地上有许多未干的雨水,风筝裹了许多沙粒,变得潮乎乎的。

我意识到自己的快乐就像风筝,一瞬间飞起来,又落下去,断了线,沾了雨水,飞翔的事就这样给搁置了。

很久很久,没有大片大片连缀的快乐了,我所感受到的只是一个个零散的瞬间,它们那样短暂,又那样无力,无力到连存在都快要失去。我一个人,努力让自己快乐起来,又一个人,快速地迎来快乐的消亡与坠落,没有与人分享的**与力气,一个人,默默挣扎,活着。

这样不行,你得工作,得“正常”生活,到人群中,到社交中。你,要有精神,你,要集中注意力。

我试图将自己从泥沼中拔出来。

拖了许久,我终于去看了精神科。常规检查后,医生开了抗抑郁的药物。它们让我头脑昏涨,我静静听着自己身体里的动静,恍然听到小小药片消融在血液里的细微声响,血液如河水般缓慢静谧。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药物,甚至让我感到愈加无力,再加上面对持续治疗费用的惆怅,我自作主张地停了药。

做下这个决定的那天,我将仅剩的药物像饼干一样掰碎,混着几口白开水咕噜咕噜吞下,然后像醉了一样,不知从哪里摸来笔刷和颜料,将出租屋的粉墙涂上了不知所云的形状。而后我倒头就睡。夜里,流浪猫从没有关严的窗缝里溜进来,在我的床角留下了一坨第二天将我的嗅觉唤醒的异物。它总爱这么干。在我搬进城中村这间仅有内窗的房间之前,它才是这方寸之地的主人,而我,是个入侵者,一个霸占了它的乐园与茅房的巨型怪物。

我像往常一样,清理了它留下的家伙,将床单又裁去一角。我好像也没有恼的力气,反而跟它有点惺惺相惜。不过,我还是坚决不再夜里留窗缝给它,但会放一盘食物在门口。它总吃得干干净净,好在,盘子里也并没有留下报答我的异物。

我会因为猫而短暂地抿一点嘴角的弧度,转瞬却又被那将我的心撅住的情绪淹没。

会好的,都会好的,明天还会来的。这样反复告诉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在末了打一个问号:

会吗?

愈无力,我就愈加厌恶自己,脑海里闪过无数祝福,有的来自过去的朋友,有的来自素未谋面的读者:要开心,要好好的。可是,“开心”这两个字太难了,如果有个快乐的按钮,一按就能变快乐就好了。

我又来到了河边,将手搭在石栏上,石栏凉凉的,那里没有快乐按钮。

河水静静流淌,一只鸟从对岸飞过来,另外两只又从这边飞到对岸去,斜对过站着一个钓鱼的人,他一动不动很久了,仿佛一尊雕像。

一切都静静流淌着,得有什么东西打破它,我内心有一个这样的声音说。

也许,是一声“扑通”,从水里来的,或许是鱼;从水上面降落的,是我。

实际上,是一串哭声,声音有些凄厉,甚至可以说有点瘆人。我不禁想起了水妖的传说。我并不害怕,反而有些同情与好奇。

是个跟我一样痛苦的人吧。这样想着,我转过身去寻那哭声的主人。

一个瘦高个儿,坐在树下的阴影里,头发蓬松得像他头上的树冠。

哭声虽然凄厉,却没有丝毫压抑,如放肆的笑声,不顾一切地划破空气。

我走近才发现,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裙摆落在草地上,仿佛一小片天空。

我走到她旁边的另一棵树下,也坐了下来。她仍在哭,我起先用余光瞄,后来轻轻转了头望她。我突然也很想哭,却没有哭出来。大声哭泣的她,和心上湿漉漉的我,就这么坐在相邻的两棵树下,被来去的几只飞鸟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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