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微亮。女孩还在哭,虽然哭声比先前小了许多。显然她哭累了,但仍不知疲倦地将哭声延续下去,仿佛在进行一项仪式。
我转头望她,她对上我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看来是早已发现了我。她停住了哭声,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
“真好啊”
“什么?”我没明白她的意思,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疯了”。
她以为我没听清,于是向我挪了挪身子,重复道:“真好啊。”
我歪过头,表示不解。
“……能哭,能哭这么久。”她的鼻子红红的,眼睛湿漉漉的。露水打湿了草地,我的指尖凉凉的,一切都仿佛要攥出水来。
“哭出来就好了,”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我自己的,十分沙哑,“没那么难过了。”
电影里,他们都是这么安慰人的,我也曾被这么安慰过。“哭出来就好了。”怎么会好呢?以前的我不信,现在说出这番话的我也不信,是了,我正在对这个陌生人扯一个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谎。
可是,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响应她。
“不,我就是要难过。”她反驳道,茶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就是要不开心。”女孩一点也不在意我疑惑的眼神。说实话,我有点羡慕她满不在乎的态度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生来就在这个‘悲伤自由’的世界里的你,可能没办法理解呢。我呀,来自班多利——一个‘不允许悲伤’的地方。”
“我呀,就是从‘那里’来的。”她指指河水,不知是指向对岸,还是指向水底。
“不允许悲伤?”
她点点头。
“我们甚至没有‘悲伤’这个词语。我是从你的世界里——”她顿了顿,“学到的。”
“我们把这种状态叫做‘重’。悲伤的时候,心上不是像住进去了什么东西么?”她将手放在胸口,轻轻扣了下,仿佛在跟心里的“那个东西”打招呼。
我望着那双忧郁的茶色眼睛,点点头。
“‘重’被看做是罪恶的,是宇宙里最大的混乱。”
“所以不被允许?”我感到有些荒谬。
“你不相信?”她反问我。
我没有说话。我不再看她脸上那风干的泪痕,转头向河水望去。
我确实有点半信半疑,不过是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那个世界里,不开心的人要怎么样呢?
是不是要更加努力开心起来呢?如果没有办法——那么——
“只要‘重’的人装作心上没有‘那东西’,不被发现,就可以了吧?”我不由自主地用了那个世界的词汇。
“没那么简单。检测仪总会检测到的。”她撇撇嘴。
“‘检测仪’?”
“嗯,装在这里,”她指指脑后,“检测人脑和体内的化学成分,一旦发现‘重’的参数,就会响起警报。就算是伪装成快乐的样子,也躲不过。”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样的古怪仪器与古怪地方,任谁都会想要逃离吧。
她转过背,一手撩起蓬松的头发,示意我往她的后脖颈瞧。她没能将头发收拾服帖,它们一缕缕垂了下来。我凑上前,轻轻拨开那深棕色的草丛,望见了一个纽扣大小的洞。
我向洞里望去:“在发光。”
——这就是那个仪器吗?不过它的光可太微弱了啊。
“诶?”她有些惊讶,“离开的时候,仪器已经拆掉了——是什么颜色的光呢?”
我努力辨认着,有些紧张:“白……嗯……银色的。”
“不是仪器呀——”她垂下头,晃了晃脑袋,头发遮住了脖子后的小洞。我也扭回头去。
她将双手搭在脑后,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忽然一只手一落,“啪”地一下抚在后颈上,像是逮住了一只蚊子。
她半捏着手掌,在面前小心翼翼地摊开:
一条银色的小鱼,微微扭动着尾巴。
“一定是偷渡的时候游进去的。”她的目光又落向了河水。她站起身,向河沿走去,突然步伐加快,扬起手臂,用力向前抛了出去。
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水波也没有声响。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手心,又望望河水。
“怎么了?”我走到她身旁。
她抿了抿嘴巴,目光又落回手心。
手心里又多了条银色小鱼,跟刚才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她合起手掌,又重复了刚才抛掷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她似乎犹豫着再抛一次,但中间停了下来。她放下手臂,展开的手掌里已经有四条小鱼了,分不清哪条是最初的。还有一条鱼尾巴,摇晃得厉害。
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可我总觉得某种梦境才刚刚开始。亲眼所见总是要胜于双耳所闻,我不再半信半疑,而是坚信她的确来自那个不寻常的地方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安的神色。
“糟了,又是‘轻警’。”
她瞥了眼河面,随即转身跑开了。
嗡嗡嗡,什么东西扇动翅膀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我一边喊她,一边匆忙甩过目光向她刚才看的方向望去。
河水开始有了波动。我恍惚看到河中央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刚才细微的震动声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越来越大。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甩开腿往后逃去。
而她早已不见踪影。
草地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脚,凉得我一阵悸动,啊——不,不是露水,露水的触感是轻盈的——我低头向下望去:那像小蛇一样蜿蜒、汩汩流淌的,分明是河水!河水不知什么时候漫上了岸,来到了我的脚下。河水不再平静,河水不再沉默了,河水要涌上来了。我在心里无措地呐喊着。
我拼了命奔跑,向任何与河水无关的方向迈开步子。天地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可是,一眼望去,似乎哪里都没有将我隐蔽的道路。
跃过草地,横跨过空旷的马路,踏过唯一一辆环卫车驶过的车辙……再往前去……
“咚咚咚”……我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要呕出喉咙外。可是跳出来又能去哪里呢?往前去……依然是空旷的道路,它们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两者兼有,可我已顾不上分辨,我的脑海里只有“跑”这一件事。
“咚咚咚”……跳起来,又沉下去,回声砸在大地上,“咚咚”,“咚咚”……回声也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的身上越来越热,渐渐冒出汗来,指尖和脚趾却愈来愈凉,我恍然感觉自己是不是跑丢了鞋子,而流淌的河水,正一点点缠住我的脚趾,没上我的脚踝。
眼睛一瞥,鞋子还穿在脚上,可是却在双脚的快速交替中,愈发像漂浮在空中的梦了。
渐渐地,我甚至听不清自己的脚步了。或者说,我早已分不清自己的心跳声与脚步声。如果它们彼此缠绕,如果它们此起彼伏,此消彼长——那此刻仿佛失了知觉的我,究竟还存在着么?
河水要涌上来了,河水要涌上来了……河中央那个红点挪上了岸,变大了,近了,近了……
路中央的围栏,自说自话的红绿灯,没有脚印的斑马线,紧闭的店铺,沉睡的车站……
啁啾比行道树密集的街区,没有云朵的天空。
那个女孩呢?她逃去了哪里?她停下来了吗?可能在某个角落躲起来了吧。
我呢?我一边跑一边问自己,我该去哪里呢?
河水……河水要涌上来了……它追着我不放,我只能不停地跑,跑,跑……红点在我的身后闪烁,死死咬住我的背影,马上就要扑过来了——
再转过几个路口,零星几家早餐店拉开了惺忪的门帘,蒸笼冒出缥缈的白雾。低低的对话声,一句,两句,鸡蛋敲在桌上,塑料袋摩擦。碗里的豆浆没有涟漪,像之前的河面。
而我身后的河水,正一圈圈扩大涟漪——脚底的触感愈发冰凉,仿佛马上就要刺穿我的脚心——河水要涌上来了!
我攀上天桥,往高处跑去。天空几乎跟地面一样空旷,只是多了几只飞鸟。它们在我的头顶盘旋,却不肯把翅膀借给我。
脚踝的凉意骤然加重,我知道,河水就在我身后。我加快了步伐,双腿却变得愈来愈沉重,我几乎抬不起脚来,突然,胃里一阵绞痛,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河水追上了我的眼角,大颗大颗的水珠流过我的脸颊——我,这是哭出来了吗?我努力辨别这水珠的来源,究竟是河水,还是我的眼睑?我的脑海一片混乱,如我倒下去的身体般失了力气,理不出任何答案。
直到越来越多的水珠淹过我的脸颊——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不可能是泪水。我,几乎要被淹没了。
追上来的家伙在我的身后继续攀升,细碎的声响连缀成一线,驶过我的耳边。
“叮——”我微微抬起头: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圆脸女孩推着单车,在我面前停下了。
河水骤然退去。
“哪里不舒服吗?”她关切地问,她的身上有一种甜甜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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