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京都又下了雨,天也跟着寒了起来。
建元帝近日咳得愈发重了,停了早朝,哪知才休了没两日,蔺宁突然接到宫中急召,前来传话的是个小太监,身板瘦小嗓音还尖得很,蔺宁觉得面熟,仔细一想,正是他初次面圣时在奉天殿前候着的那个,是褚元恕的人。
小太监也不避讳,上了马车便开始絮叨,“陛下今日午后发了好大的火,接连召了多位大人入宫,小的见兵部李大人、刑部曹大人都来了,太子早前也赶去了奉天殿,这会儿是只等着太傅您了。”
蔺宁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光是听着这些人名,他便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
俩人在宫门口下了车,小太监引着蔺宁一路疾走,到奉天殿才停下脚步。殿前立着的人赶忙进去通传,片刻后便听到一声“进来”。
殿里烧着炭火,却仍感觉阴冷,太子褚元恕与兵部尚书李鸿潜站在一侧,刑部尚书曹德独自站在另一侧,两拨人呈现出明显的对峙之势。蔺宁行了礼,发现殿中还跪着一人,正是几日前方才见过的简方舟。
“蔺卿,来。”建元帝在龙椅上坐直了身子,“看看这个。”
蔺宁起身上前,从老太监郭松韵手里接过两叠信笺,他粗略一扫,便认出其中一张是褚元恕之前给他看过的官员名录,另外还有洋洋洒洒五六张信笺写成的供词,供词最后清清楚楚写着“简方舟”三个字。
蔺宁抬起头,故意问道:“这是何物?”
建元帝双手撑在膝头,“好好看看,太子参国子监司业唐之涣私相受授买卖监生,简方舟参兵部尚书李鸿潜以权压人谋他性命,哦,这位简方舟你大概不识,他是刑部主事,此前朕曾命他调查京都营侍卫遇害一案。”
蔺宁退回殿前,他心里对这两件事门儿清,却又佯装将供词细细看了一遍,才说:“臣以为,国子监司业唐之涣私相受授买卖监生一事证据确凿,该严惩。”
所有人都等着蔺宁往下说,而蔺宁却不说了,建元帝看向他,“没有了?简方舟所参之事呢?”
“回禀陛下。”蔺宁说道:“臣只看到简大人写着‘兵部尚书李鸿潜要微臣以山匪作歹结案,并要求臣告假一月远离京都’,而对遇刺一事却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换言之,李大人雇人行凶只是简大人的猜测。所以臣以为,李大人‘以权压人’为事实,而‘谋他性命’尚证据不足,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何为证据不足?”简方舟猛地抬起头,“陛下,微臣告假一事只有李大人知道,微臣离京也是李大人一手安排,若不是李大人,还能有谁?!”
“简大人,您若是被人跟踪了呢?”蔺宁徐徐开口,“臣也曾在城外密林遇刺,但臣并不认为有人要杀臣灭口,简大人离京必是随身携带银钱,是否被山匪盯上了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再无人说话了,众人都在惊叹,太傅真是和的一手好稀泥!
“臣……同意蔺大人的说法。”曹德突然上前,“贸然指责李大人雇人行凶确实不妥,但李大人以权压人为事实,臣恳请陛下严惩此种行径,刑部愿重新彻查京都营侍卫遇害一案。”
“嗯,该查。”建元帝仰身靠在龙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蔺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片刻,“那么蔺卿以为,国子监一事又该如何呢?唐之涣究竟在为谁牟利,该不该彻查下去?”
“唐之涣乃是为己牟利。”蔺宁一锤定音,十分肯定地回道:“臣一定好好整顿国子监,坚决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嗯,你不在的这半年里,国子监确实涣散不少,唐之涣不堪此大任,就此革了另选他人吧。”建元帝似乎心情见好,面上阴霾渐褪,“国子监培养的均是未来朝堂上的股肱,蔺卿,你乃我大洺开国至今唯一一位连斩三元者,这个重担,你须得替朕担着。”
一旁的李鸿潜不动声色,看蔺宁仅凭三言两语便抚平了建元帝的脾气,不由得生出些敬佩,但同时又觉得奇怪,他印象中的太傅蔺宁不该是如此圆滑的一人。
事毕后曹德在殿门口叫住了蔺宁,“蔺大人,请留步。”
蔺宁驻足回身,行了一礼,“曹大人。”
“今日蔺大人当真令曹某刮目相看。”曹德回了礼,快步走上前与蔺宁并肩,“曹某记得,蔺大人原来是个爽直的性子,凡事都要彻查到底,怎的今日突然变了?”
爽直性子?蔺宁心道,这古人骂起人来都是文绉绉的,能把“死心眼”说的这么好听。他面上带着笑,借用了褚元祯那日说过的话——“曹大人真会说笑,我们做臣子的都是为陛下考虑,陛下一心只想敲山震虎而非赶尽杀绝,那么,我又为何非要将这老虎揪出来杀死呢?”
曹德心头一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曹某受教了。”
蔺宁笑笑没答话,拱手行了礼,转身沿着廊下向外走。走到宫门口时,远远望见褚元祯立在一架马车旁,见他来了,十分懒散地抬起手臂指了指车内。
好一副欠揍的模样!
蔺宁突然觉得,这样的褚元祯十分真实,甚至还有一些讨喜。饶是如此,他仍是脚下一顿,准备躲开。讨喜归讨喜,讨喜的东西多了,美酒佳肴更讨喜。
岂料褚元祯已经盯上了他,出声喊道:“老师!”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蔺宁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五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在等老师。”褚元祯逼近一步,他比蔺宁高出大半个头,倾身压过来时软唇几乎贴上蔺宁耳尖,“外人面前我顺着你,你老实点。”
蔺宁堆笑,“那便走吧。”
马车跑了起来,这次驾车的换成了成竹,平稳多了。蔺宁靠在车座上,问道:“五殿下特意等在宫门口,不会只是为了送我回府吧?”
“父皇召见你都说了什么?”褚元祯开门见山,“我想了想,决定同你做个交易。”
蔺宁双手揣进袖口,“杀人的、抢夺的我一律不干。”
褚元祯看他一眼,丢过去一个手炉,又说:“刑部尚书曹德是我的人,即便你不说,我也会知道。”
“那急什么?”蔺宁接过手炉,瞬间觉得身上暖了,“朝堂上处处是你的人,你却偏偏为难一个我。”
“我只有曹德。”褚元祯丝毫不避讳,“兵部尚书李鸿潜也去了吧,光凭简方舟一人,很难将他拉下来,父皇也不可能真的降罪于他,这件事多半是无疾而终。”
厉害。蔺宁打心底里佩服褚元祯的判断,面上却故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我虽顶着这幅皮囊,却不是你真正的老师,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你怎知我想要什么?”褚元祯笑出声,“如果我要的就是你这幅皮囊呢?”
眼下正是酒楼开门纳客的时间,车外人声鼎沸,车内的气氛却逐渐凝重起来,蔺宁绷紧了后背,“你要……我的皮囊?”
“怕成这样?”褚元祯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猎物,嘴角笑意愈发明显,“放心,我无意剥下你的皮,你大可继续做你的太傅。但是,在必要的时刻,你必须同我站在一起,成为我的人为我做事,否则,我会把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你威胁我?”蔺宁轻扯嘴角,“就算你告诉其他人我是个冒牌货,有人会信吗?陛下会信吗?”
“我会让他相信。”褚元祯肯定地回答:“身为皇子,这点能耐我是有的。”
蔺宁毫不怀疑,褚元祯想弄死他,宛如弄死一直蚂蚁那么简单。建元帝喜爱这个小儿子,自然会相信他的话,届时蔺宁只会百口莫辩,甚至被扣上欺君的罪名。
想到这里,蔺宁立刻说道:“此事不是不行,但需从长计议。你想想看,你的老师——真正的太傅蔺宁,他一向不与朝中官员结交,对京都里的权贵更是不屑,倘若突然转了心性,成了不折不扣的‘五皇子党’,百官会如何想?陛下又会如何想?只怕是不妥啊。”
“你倒是想得长远。”褚元祯望着他,“我以为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呢。”
蔺宁一时很想打人,想了想又忍住了,他知道褚元祯的身手,只能强压下心中不快,“所谓交易,乃是各取所需,我帮了你,你回报我什么?”
褚元祯没答话,伸手抛给他一个木匣。
那木匣沉甸甸的,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蔺宁打开一看,竟是个金带钩,“这——”
“你要的,金狗链。”褚元祯舒展了双臂,向后靠在车座上,“穿常服时系它。”
有钱!蔺宁瞬间眼都直了,捧起来轻咬了一口,真是金的。
褚元祯轻笑,“我好歹是个皇子,难道还会骗你?”
车外骤然传来吆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蔺宁掀开车帘探头望去,顿时浑身一紧,“这……不是送我回去?”
前方赫然是一排出城的队伍,守城的侍卫正在挨个儿检查。
褚元祯露出一个类似玩味的表情,“当然不是,你自己都说了——我特意等在宫门口,肯定不会只是为了送你回府。”
“你要干什么?”蔺宁登时如芒在背,“京都脚下,皇权在上……”
“放心。”褚元祯打断他,“带你去个好地方。”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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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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