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脾气就是——错的人是我，也绝不认错。
姨婆多轴的一个人，在我跟前还是败下阵来。
当然，当面道歉是不可能的。
中国的长辈们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套道歉方式，比如——
顾左右而言他。
“洗衣机坏了，你别用了。”姨婆别别扭扭地转移话题。
“昨天不是用得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坏了？”
我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立马大声起来：“你还好意思说，洗衣机你用来洗羽绒服。羽绒沾了水这么重，洗衣机能转起来么？可不就撂挑子了。”
我在家，在学校都是这么用的，洗衣机不能洗羽绒服，还要它干什么？
毕竟洗衣机是我弄坏的，我理亏，把这话咽了下去。
“那怎么办？”
“羽绒服不用洗，洗了里面的绒全团在一起了，不暖和——”
我来沙洲找姨婆那天，风沙席卷，浅色羽绒服被吹得灰蒙蒙的，肯定得洗。
姨婆思索半天，冷着脸，招手说：“我给你洗吧。”
“行吧。”我把脑袋扬得挺高。
身体一抖一抖，仿佛都在庆祝我扳回了一局。
“内裤我也帮你洗了。”
我屁股被火燎了似的，瞬间弹跳而起：“你别洗……我自己洗！”
看着我那羞红的脸，姨婆越发来劲了：“你身上什么构造我没见过！还害羞！”
“切。”我白了老太太一眼。
晚饭，姨婆弄了西红柿鸡蛋面。
姨婆剥了一瓣蒜，刚嚼一口，门帘就被掀开了。
“奶奶——”
寸头端了碗菜，碗上还盖了层塑料袋。
“小林，来得正好，吃晚饭了么？”姨婆打算进屋给他盛面。
“我吃过了，奶奶。”
林清雾一掀开覆盖在碗上的塑料袋，浓郁的凉拌卤牛肉的香味飘散开来，馋得我直流口水。
“我奶奶卤的菜，她让我送一碗过来——”
说完，他又付了买酱油的钱，用笔筒压着。
“诶呦，太客气了啊！”姨婆一改之前的态度，亲密劲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这也没什么好回赠的——”
思来想去，觉得这碗卤牛肉价值不菲，吃人嘴短，她就把钱退了回去：“十来块钱而已，不用啦！”
林清雾很有原则：“菜是菜，钱是钱，这是两码事。”
对方的态度很强硬，姨婆也不好拒绝，笑眯眯地把钱往口袋里塞。
“那多不好意思……”说罢，她当着林清雾的面，把欠条撕了：“奶奶不是为难你，小本生意，赊账多了，经营不下去。”
“我明白，奶奶。”
满满一碗的卤牛肉不到一会儿被我吃了一半，林清雾瞪大了双眼。
“好吃么？好吃的话，以后让我奶奶多做一些。”
我咽下去一片牛肉，喝了一大口面汤，全身畅快极了：“可以么？太好吃了！”
姨婆实在看不惯我这副“完全不把对方当外人”的嘴脸，忙拉我的衣角，让我收敛点。
“我又不是不给钱。”我把嘴一擦，又从碗里捻了一片牛肉放嘴里嚼。
“这孩子！”姨婆笑嘻嘻地掀开门帘，“小林，我送送你——”
林清雾忽然脚步站定，后背挺得笔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姨婆以为他还有事。
林清雾很从容地指着我面前的那只碗：“碗……我得带回去。”
“……”
我一嘴的牛肉差点噎了嗓子，忙拍了好几下胸脯，才顺了气。
姨婆把碗洗干净了，才让他带走。
沙洲的冬季，六点多，天就黑了。
路灯隔很长一段路才竖一个，还不太亮。我送他出门时，递给他一个手电。
他没接。
“白天实在是对不起，我和姨婆没有恶意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林清雾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种高级的朦胧感。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酱油的事，奶奶跟我说了，我不介意。”
“我是说……你妈妈的事。”我大着胆子说完后，下意识地打量他的脸色。
他没有生气，轻飘飘地问：“乳腺癌？”
“你在门外，都听到了吧……”
“人不是老死的，嫌晦气。”
我更抱歉了：“我姨婆虽然嘴欠，但心是好的。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的……”
“确实晦气。”林清雾淡然自若，“就连我爷爷奶奶都觉得晦气。因为是病死的，骨灰没有葬入祖坟，另外找了一块没人的荒地埋了。”
“你也这么觉得？”
“我怎么觉得……重要么？”他舒了口气，“人已经死了。”
他转过身，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入黑夜。
我冒着不小的寒风，小跑地凑近他，继续搭讪：“你不是去陇西了么？怎么回沙洲了？”
“中途去陇西处理点事，但目的地是沙洲。”
“在火车上你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
我想起那天下半夜，他在车厢连接处打的那通电话。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黑夜中，忽然亮起了光。
“加个微信吧。”
因为出神，我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他重复了一声，我才赶紧掏出手机，扫码添加了联系人。
头像是雪山，昵称是一句藏文，我没看懂。
我连蒙带猜：“头像是冈仁波齐，还是卡瓦格博？”
他略带震撼地打量我：“还知道卡瓦格博？”
“看过《卡瓦格博》的纪录片，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性格，当然可能也算是毛病？永远都试图想征服自然。”
他呼了口气：“这是马牙雪山，离兰州最近的一座雪山，你猜错了。”
“瞎猜的，我只去过长白山和玉龙雪山。”
林清雾冲我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消失在无尽的长夜里。
回到小卖部，姨婆在烧炕。
我重新窝回小卖铺前台，百无聊赖地点开了林清雾的微信界面。
藏文昵称，实在不好读，我用对他的初印象改了备注——
【寸头】
我点他的头像，打算光临他的朋友圈。
忽地，手机一震，系统提示：我拍了拍“寸头”。
我：“……”
我双手都在发抖，赶紧撤回，好在拍一拍已经研发出了撤回的功能。
【寸头：？】
再好的功能，也防不住被人当面抓包。
我正编排着怎么跟他解释，林清雾的消息上赶着就来。。
【寸头：你在看我的朋友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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