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与何掌柜商定了首批交货数额与银票汇兑之期,预备请中人拟定书契时,何掌柜忽然想起一桩要紧的事,“二位可有保人转介拜会过本地漕帮?”,袁起一愣,“不是由书契中人一并打理吗?”,何掌柜忙道:“亏我想起这一桩,本地漕运保介,需有一位熟悉漕帮的保人,与书契并非一处。”,袁起点头,“如此,还请何掌柜介绍一位保人为上。”,何掌柜却为难起来,“温乡的米粮铺子,皆是做老客生意,若不是为了卖出这许多陈米,在下也不敢接二位生面孔。”
虽四下并无旁人,何掌柜仍是压低了声音道:“老客们把持着上游通往尚郡京都的的渠道,一荣俱荣,若是得罪乐他们,恐小店生意不保。”,袁起愠怒道:“哪有这样的道理?若如此传代,岂不是只有那几家人家能做这桩生意?这不是霸市吗?”,何掌柜吓坏了,拼命示意他压低声音,“话虽如此,东家切不可张扬,本地做米粮生意惯来如此的。”,菀之亦劝道:“我们初来乍到,自然客随主便。依何掌柜所言,如今漕运倒成了头等要紧的大事。咱们需尽快想办法才是。”,转而向何掌柜问道:“虽掌柜的不便出面,到底给指条明路吧。”
何掌柜犹豫再三,为了促成这桩生意,咬咬牙道:“漕帮却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位曹五爷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寻他的门路或许可行。”
打听清楚门头,袁起备了一份礼打算登门拜会,转头看了一眼菀之道:“漕帮管事的多有地痞出身,你别去,免得节外生枝。”,菀之应下,“那你带上晁七,别丢了东家的气派。”
哪知二人出门不到半个时辰便折返回来,菀之奇道:“这么快?”,晁七使了个眼色,见袁起面色不善,小心道:“嗐,连门都没进去。”,如此,菀之倒明白了,“人若那么好交道,何掌柜也不会说他是混不吝了。”,转而拍拍手道:“忙了一天,张罗做饭吧。”
袁起在西北从军多年,擅做炙肉烤羊,若他得空便多是他操持庖厨,菀之见他今日心情不虞,主动说道:“今日你二人便歇歇,我来张罗。”,晁七唬得不知所措,慌手慌脚道:“不,不不,不妥……”,袁起叹口气道:“你知道如何生火吗?”,菀之有些囧,“我,我可以问厨下的人。”,袁起皱眉道:“如此一来,更不敢吃你煮的饭了。”,晁七憋着笑,又不敢笑,脸上现出古怪的神情。
袁起转念一想,拍拍晁七的肩膀,“今日遇上一家有趣的馆子,便带你也去尝尝。”,晁七看着菀之,菀之只好点点头,“馆子是不错,就是菜品要问清楚了再点。”
那掌柜见三人推门而入,有些惊讶,道:“还以为早前惊了娘子,你们不会再来了。”,又有些抱歉,搓搓手,“我一天只采买一次,晚市口有什么便做些什么可使得?”,菀之笑笑,“又来叨扰掌柜的,客随主便,只是别再上那蛇羹就是了。”,袁起拉着二人坐下,“那蛇羹是俏货,你还当来了便有得吃呢。”
掌柜的不多言语,自去张罗饭菜,菀之环顾自言自语道:“白日间如此热闹,晚市竟只我们一桌客人?”,袁起拿筷子点点桌面,“你听方才那掌柜的说了,他一日只采买一次,懂经的老饕自然是赶午市的饭口,此地人口味刁钻,想是晚市便不稀罕存了一日的食材了。”
晁七连连点头道:“东家说得没错,莫说来食肆消遣的客官,便是码头脚行的力伕,说起米粮食材来,也头头是道。”,菀之不由咋舌,“寻常百姓吃食不过果腹,此地竟讲究至此,倒是藏富于民了。”
晁七接话道:“娘子说得是,此地是岭南郡漕运枢要,营商成风,城内住的大多是商户,一应吃食器物采买,多为附近的村镇供给。是以附近的村镇经年形成的风气,一村一镇专做一样什物,有独做毛笔的,有独做椅子的,有独做香脂的,代代相传,技艺越发精专。”,菀之听得津津有味,夸赞道:“你这一日,倒是没少打听些消息。”,晁七有些赧颜,挠了挠头去掩饰,菀之又问道:“可有专做铁器的村镇?斧头镰刀农具一类。”,晁七忙道:“自然是有,附近乡镇的农具,皆是铁牛村打造的。因生铁是朝廷专办,倒是个出苦力气,赚不到什么钱的营生。”
说话间掌柜已将饭菜置备齐全,袁起又要了一壶本地产的秾春酿,见也没有旁的客人,索性邀掌柜一同坐下,掌柜忙摆手,“承蒙不弃,今日确是家里有事。正好跟客官道歉,晚市本来没什么客人,若几位不来我正打算锁门回家呢。如今将锁匙交给几位,走的时候记得替我锁上院门即可。还请见谅,见谅。”,说罢,将一柄铜锁放在桌上。袁起也不强留,只说下次有缘再同席。
小院里挑着一盏灯笼,光亮不十分分明,却不耽误几人兴致。袁起似乎酒量不好,喝着喝着便有些醉意。晁七机灵,说去烧些热水泡解酒茶,自去一边看着炉灶,留菀之与袁起二人。
菀之慢悠悠剥着掌柜临走前送的一盘花生,看袁起胡说八道:“姑娘我告诉你,从前在漠北,我虽不是伙头军,但主将就是喜欢抓着我去做炙肉。”
“六个月的小羊羔,放血得麻利,血捂在肉里肉就膻气了。解的时候不能使蛮力,顺着骨缝先切断筋膜,用巧劲儿把腿骨啊肋条的都分出来。最嫩的肉直接架火上烤,第一滴油滴入火中便算是好了,趁热吃,什么料也不用放。余下的用薄盐稍稍腌制,等最嫩的肉吃完便上架开烤,此时正好,你知道为什么吗?腌得短了不入味,腌过头了肉质便变老发硬。”
仰头倒了一杯酒,拍着胸脯道:“我,是我们军中最会做炙肉的刀将,最会使长刀的厨子,哈哈哈哈。”,菀之接下他手里捏着不放的酒盅道:“大哥想起军中同袍了吧?他们如今都在哪呢?”
袁起愣住,眼神迷茫,越过屋脊被无尽黑夜吞噬。突然直身暴起,“在哪?在哪呢?在他妈昏君的武英殿里,都被杀了!”,他突然大喝将晁七吓了一跳,晁七手握在腰间匕首上目光探询地看向菀之,菀之手里握着花生,冲他摆摆手。晁七又重新坐回去,专注地看着炉中灶火。
见他摇摇晃晃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什么,菀之拉他坐下,道:“大哥想是今日见了这位昔日伙头军掌柜,有所感触。可陌刀将郎一夕之间在军中消失,是怎么回事?从未听大哥提起过。”
袁起眯着眼睛,用手指点着菀之道:“你早知道我是陌刀将,却从来没问过我过往,为何今日有此兴致?”,菀之将他手甩到一边,“既然是一家人,便说说也无妨。”
袁起收回手,又倒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嘀嘀咕咕:“是啊,说说也无妨。”
“昏君九年前继位,本来为防范漠北部族,是倚重骑兵的。哪知后来赵其风这个王八蛋,心怀叵测,向昏君建言可与漠北王庭谈和,向漠北借兵,趁机南下,一统天下。”
菀之忍不住打断他:“向漠北王庭借兵,不异与虎谋皮,这样荒唐的事,赵斯勉竟会答应不成?”,袁起漠然看她一眼,“道理大家都懂,但你低估了‘一统天下’四个字对一国之君的诱惑。”
“昏君像着了魔一样,果真向漠北遣使,愿用北亭十镇和年年岁贡,换漠北王庭的五千骑兵相助。”
“漠北王庭见此厚礼,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只附加了一个条件……”
菀之听明白了,不待袁起说完,接道:“除掉军中陌刀将,以绝漠北王庭后患。”,袁起仰头喝完手中的酒,不理菀之,继续自顾说道:“昏君以嘉奖的名义召陌刀将入京,主将虽觉蹊跷却不敢抗命。彼时我年岁尚小,刚刚通过军中考核,来不及更换名籍文书,便留在了军中,未曾想就此躲过一劫。”
他双眼放空,声音带着些许诡异的尖调道:“军中骑兵三千,陌刀将八十六人。听说当日武将上殿,特设在武英殿召见,入朝自然是不能带兵器,”,他诡吊地停住,菀之也不催促,半晌方接上道:“主将同十二副将入殿,其余人殿外等候,待殿门合上便听闻厮杀声响起,殿外的人等尚未来得及冲进去,便被角楼埋伏的弓箭手射杀。武英殿的血,听说洗刷了整整七日,才洗干净。”
袁起动作僵硬的转向菀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十三岁从军,心心念念要做将中之将,骑兵之魂的陌刀郎,苦练武艺,不畏寒暑,不惧生死,与兄弟们并肩作战保家卫国驱驰漠北。从那天之后,我便只能隐姓埋名,做阴沟里的老鼠了。”
“我潜伏在京都六年,每天都想杀了狗昏君给同袍报仇,洗清陌刀将身上的冤屈。可我太没用了,连宫城都没进去过。”
菀之眼前划过好多画面,血,好多血,火,冲天的大火。难怪赵斯勉如有神助,横扫**,漠北骑兵配重甲,阵前冲锋几无敌手。平日全赖北亭都护府借关隘天险守住漠北一线,赵斯勉为一己私欲,迎漠北骑兵入关,难怪每到一处破城之后皆是不要命的洗劫,全不似天下之主招抚百姓士绅的做派。漠北骑兵是要退出中原的,自然是能拿多少拿多少。这应该也是赵斯勉答应他们的条件之一。只不知如今他要用多少岁贡堵上漠北王庭的嘴。
菀之勾勾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她压着袁起的手道:“想报仇,得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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