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乐师

走在通往的内廷的宫道上,菀之捧着一对木雕大雁,不时能闻到一阵醇厚的幽香。

这对雁雕是赵斯勉命司造坊用产自苏吕的沉香木所制,苏吕沉香一年所产本就不多,这对雁雕已用去十之一二,极为难得,遑论菀之身后所随宫人手里捧的缂丝,金器,玉雕等物。

在赵娥仙所居的崇仙宫前,菀之顿住脚步,略平息了一下喘息,示意小内侍通传“上书房宫女求见”。

她心知今日这桩差事不讨好,不清楚以公主脾性会否大发雷霆,只好叮嘱自己谨言慎行,小心为上。

赵斯勉日前轻巧一句“替我送些东西去崇仙宫”,她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戏谑的味道。何止送些东西,她还要传君上口谕,请公主回府。

崇仙公主长居内廷,外界传言她所养面首有三四十人之多,菀之听了不禁莞尔。内廷一宫一殿均有规制,公主所居,一正殿二偏殿四暖阁,耳房十二,私厨一间。宫女十二人女官四人内侍八人,再算上三四十个面首,安寝的时候怕是要人挤人,人挨人了。

想到这,菀之无奈摇摇头。观之崇仙宫装饰,荣宠极盛,却没有逾矩之处,一组乐师正在正殿吹奏,见菀之等人入内,乖觉地退出殿外。

菀之偷眼瞄着几人,果然都是青春年少,俊逸潇洒。菀之抿了抿嘴角压住笑意,俯身拜下道:“妾身拜见殿下,殿下万安。”

宫人侍上,无不称“婢子”“奴婢”,菀之今日偏自称“妾身”,摆明了挟君上恩宠,颇有示威的意味。赵娥仙见她有趣,不免也勾起了兴致,道:“起身,本宫久闻大名,今日方得见,皇兄也真是藏得紧。”

菀之起身微微压低眼帘,不与她平视,恭谨道:“殿下见笑,妾身素日在上书房侍奉君上,鲜少入内廷。”

赵娥仙微微眯起眼打量起菀之,身着普通宫装,鬓边两束宫花也是按规制所配,美人确是美人,然而看不出比之内廷的莺莺燕燕有何不同,能令皇兄如此着迷。

菀之亦打量着赵娥仙,这位传闻中荒淫无度的公主,并非放浪形骸,相反,她高鬓峨冠,明眸皓齿,看起来很是尊贵矜重。方才退出去的乐师,亦非坊间传言般狂放不羁酒色不端。

菀之想起自己此行任务,俯身一福道:“殿下容禀,妾身传君上口谕,请殿下今日即回府,今后若无传召,不必入宫。”

赵娥仙脸色微变,略一思忖,不怒反笑道:“这道口谕,母后可知晓?”

菀之应道:“君上说,殿下事母至孝,太后亦体恤殿下夫妻分离,盼着殿下夫妻和睦,早诞麟儿。”

赵娥仙靠在软垫上,懒懒道:“母后也不留我?嗤……行了,我知道皇兄顾及驸马颜面,我当初嫁驸马,又何尝不是顾及皇兄颜面?”

虽为异母兄妹,公主这话属实逆上,菀之听也不是,走也不是。她不以为然,冲菀之招招手:“过来,坐我这儿。”

菀之堪堪坐在软榻一角,惊觉这榻竟是竹里床。传闻巧匠能将一杆细竹分为一百二十片,竹片泡水浸软,再用铁钎捶打至竹筋尽断却竹棉相连,浸入桐油中使之愈加柔韧,后由匠人手编而成软床兜,绷在湘妃竹所制的四角柱上,方得一架“竹里床”。此床虽弹韧舒适,但因匠人难得,兼之耗费颇巨,菀之只见过一架黎宫里代代相传的婴儿竹里床,给新生的皇子皇女轮流使用。

赵娥仙似是对着菀之说话,又似自言自语一般:“不让内常侍宣谕,单遣你来,算是家事……”,突然把脸凑近了:“嫂嫂,我不想回去,不若你去替我求个情?”,把菀之唬得不轻,慌忙跪下:“殿下折煞妾身了,玩笑也有个限度。”

她却浑似没听见一般:“若嫂嫂去求情,皇兄准能应承。”,菀之抬眼望她,见她眼底一片澄明,笑眯眯望住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殿下越发没个章程了,太后都已允准的事,谁还能去劝?”

赵娥仙缓缓收起笑容,眼底噙满泪,哀哀道:“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兄长之良苦用心,我如何不知?”

“人皆道驸马家世清明,人品端方,哪知,哪知……”,哽住看了菀之一眼,才断续道:“哪知他私下欺辱我,房中事……房中事却如何与外人道?”,说着撩起袖口露出小臂,雪白的肌肤上一道旧伤触目惊心。她心如死灰般喃喃道:“皇兄毕竟是兄长,我如何开得了口?母后年纪渐长,我如何忍心……”,咬住唇边哽咽不已。

菀之替她拉好袖口,拍着她手道:“殿下早年因淘气打翻香薰炉子得的旧伤,如何又赖到驸马身上?”

“君上只说让你回府,又不管你在府里如何,给驸马和平阳董家些许颜面罢了。殿下若不愿受妊娠之苦,便准驸马纳妾,无论哪房子嗣,均尊称你一声“母亲”,殿下何必任性?”

菀之不给她打断自己的机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话,将赵娥仙说愣住,讪讪抽回手道:“没意思,你如何不上当?”

菀之恭谨地俯身道:“妾出身宫廷,略懂得些许厉害。”

赵娥仙恢复她俏皮又倨傲的神态,冲菀之挥挥手:“知道了,你去复命皇兄,我回去便是了。”

菀之待要退下,她又唤道:“回来!你这人倒有几分意趣,过几日去我府里,给我解解闷儿。”

菀之心里暗自庆幸,赵斯勉提前叮嘱,崇仙公主古灵精怪,惯会扯谎骗人,做戏一流,自己今日险些被她那一掬眼泪打动。

心思不专,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拉住的同时,一把好听的声音轻柔道:“姑娘当心。”,菀之忙站稳福了一福:“多谢,菀之唐突。”,那声音轻笑道:“菀之姑娘当心。”

菀之目光却被那人蹀躞带上一块玉珏吸引,那玉珏半弯,质地古旧,造型朴拙,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人见菀之盯着玉珏,扯起衣角将珏盖住,拱手冷声道:“姑娘好走。”

菀之方醒神,见对方乐师装扮,想是方才从正殿退出的几人之一。见之颇觉可亲,问道:“先生有礼,敢问先生是哪个乐部的?”

那人脸色愈发冷下来,甩手转身离去。菀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生奇怪。随行机灵的小内侍跟上来:“姑娘莫怪,这位是公主府协律官百里长青郎君。性子孤傲了些,人却是十分和善的。今日定非有心怠慢。”

“百里?”菀之犹疑道:“可是我所想的百里氏?”

小内侍点点头:“正是。”

燕国于大成四年攻打虞国,十日克五城,虞国国君上了降表,自请降为君侯。赵斯勉受降,封国君为昏命侯,令宗室随徙燕北,世代不得离开封地。虞国国君便是姓百里的。

难怪菀之看着那玉珏眼熟,那其实是半块玉琮,百里氏凡有宗室子弟诞生,均授玉琮,半块不离身,半块寄宗庙。

小内侍见菀之若有所思,想是心有戚戚焉,接着道:“百里郎君本来献俘礼之后要去北地的,却被公主拦下,入府做了乐官。郎君弹得一手好古琴,公主很是看重。”

菀之腹诽:琴艺?他若非生得长眉入鬓,眼含星河,还能入公主的眼?却难怪他见菀之盯着玉珏不悦,那是百里氏宗器,如今挂在不肖百里子孙身上,徒令先祖蒙羞。

菀之忍不住看看自己空空两手,原氏宗器,除皇弟带走的九宝印章,已尽毁于昊都,不知谁更不肖些。菀之苦笑。

上书房内,赵斯勉正啜着一盏参茶,菀之见了嗔怪道:“这是强吊人精气的,哪禁得住这么个喝法,医官也不拦着些?”

内常侍笑道:“除了姑娘,哪个还敢拦着君上?”,赵斯勉瞥他一眼,他识趣退了出去。

见菀之一脸苦相,赵斯勉笑道:“公主不易应对吧?在她手上吃亏没有?”

菀之皱眉道:“殿下也忒淘气,险些害我陪着哭了一场。还以为你这做哥哥的当真不顾妹妹死活。” 便将崇仙宫里经过讲给他听。

听到公主编排驸马虐打她一事,赵斯勉瞪大眼睛:“娥仙真是越来越荒唐,这样的谎都编出来了,当初选驸马,是她亲自选了董家最本分老实的次子,如今竟编排人……”,话没说完,自己绷不住笑了出来。

菀之忍不住打断他:“你还笑,平阳董家好歹出过三代燕相,肱股之臣,被如此折辱,不怕寒了朝堂上下的心?”

赵斯勉方敛住笑容:“难得你知道笼络人心朝堂手腕,不过对董家,我正是要看他们笑话。”

菀之奇道:“为何?”

他指着案几上一方宝印道:“董家是太子一党,本对其他皇子多有打击构陷,当日太子突然薨亡,我被召回燕都,他们又迫不及待献上储君之宝,左右摇摆,首鼠两端,早已不是三代为相的清贵世家,不肖子孙罢了。”

菀之今日第三次听到“不肖子孙”几个字,不免心里砰砰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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