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抱恙

大成八年初始,赵斯勉称天子,改年号“甲初”,是为甲初元年。中枢改为三省六部辅以九卿一枢密的规制,群臣于兴极殿山呼万岁,天子大赦天下,大封后宫。

元月里授皇后金印宝册,加太后尊号,整个内廷喜气洋洋。

菀之怕冷,在暖阁里仍围着一件兔毛围领,脸上捂得红通通的,手上还是冰的。赵斯勉握了握她指尖皱皱眉头:“吃了这些药也不见好,医官当真无能。”

菀之手上忙活着将龙涎香加到香炉里,立时腾起一股好闻的馥郁香气,应道:“怨不得旁人,我第一次在这样冷的地方过冬,今日早起窗前都结了冰棱了。”

赵斯勉望着罩袍在她身上荡来荡去,自语道:“是瘦了些,难怪不耐冷。”

转而对菀之说:“那避子汤药终究伤身,下月起,便不吃了吧。”

菀之手里正端着一盏祁红,听闻这话险些将茶盏摔在地上,溅出的茶汤落在手上将手背烫红了几处。她忍着疼放下茶盏,挤出一丝笑意:“不过是手脚冷些,算不得病,何必坏了内廷规矩。”

赵斯勉盯着她,想在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不得其法:“我看重你,你如何就是不明白?还是说,不屑领情?”

见他隐隐动怒,菀之只好拿出哄孩子的架势:“陛下折煞菀之了。君恩深重,菀之省得。只是深宫内苑,煎熬人心,若我将来变得面目可憎,岂不辜负陛下?”

言罢摇着他手撒娇道:“我在上书房陪着陛下不好吗?这才不到一年,陛下便厌弃我了?”

纠缠间,内常侍来通报,今日崇仙公主奉太后诏入宫,请菀之姑娘入内廷一叙。

赵斯勉脸色稍霁:“公主倒与你投缘。我今日在皇后处用膳,不必赶着回来。”

菀之虽不常出入内廷,但内廷皆知她是有宠的上书房婢女,是以对她分外客气。引路的小内侍十分活泼健谈,与菀之攀谈道:“殿下一入宫便说要传召姐姐来玩,却不敢叨扰陛下,刚内常侍通传陛下要去元喜宫,方才去上书房请姐姐。”

菀之好奇起来,不知这位任性公主今日要自己陪着玩什么。

崇仙宫里拢着极旺的炭火,菀之甫一坐下便觉暖意融融,却丝毫不见烟火气,细看炭炉里都是三寸许长的银丝炭块。这种炭是五年成黄果木烧制,燃烧时无烟无灰且尚有隐隐果树香气,却产量极低,是内廷嫔妃用来烧随身手炉的,而崇仙宫用其来烘暖整个偏殿,菀之不禁为赵娥仙之奢靡暗自咋舌。

人影未到,笑语先行,菀之听得声音渐近,忙起身行礼。却见令人眼花缭乱的几人鱼贯而入,赵娥仙为首,并乐师三四人,都穿着稀奇古怪的戏服,脸上油彩尚未卸干净,似是饮了酒一般,东倒西歪,高声谈笑。赵娥仙扑过来拉着菀之:“你来啦!正好!我们正要投筹子做赌戏,一起来!”

菀之几乎被拉进赵娥仙怀里,闻到一股流陈酒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白芷松罗香,浊气直冲鼻腔,禁不住皱了皱眉,抬头却换上笑脸:“殿下可是醉了?当心脚下,不若先饮一回茶去去酒气,再玩不迟。”

赵娥仙几乎贴着菀之的脸嗔怪道:“略饮了两三杯而已,嫂嫂可是嫌弃我了?”

菀之抬手去掩她的嘴:“你若再这么着,我可不敢陪你玩了。”

其余几人皆大笑起来,扶着赵娥仙去胡床上歇息,有人去端茶,有人摆筹子。菀之瞥见百里长青也在其中,方才注意到他们所着戏服颇为荒唐。

近些年流行的傀儡戏不重戏文,肢体形态狂放夸张,多为士人所推崇,是以雅俗共赏。装扮上或以面具遮面,或用油彩涂面,仅以戏服区分人物身份,是以方才菀之发觉几人脸上残存的油彩,只想着几人在扮傀儡戏取乐,却不料特制的戏服是用多重轻纱缠裹,身体在戏服下若隐若现。

菀之脸上发烧,忙垂下眼不去看他们。百里长青察觉到她惊诧的目光,脸色苍白将衣袍紧了紧,奈何那衣袍是轻纱所制,裹与不裹区别不大。他耳根发红,双手死死攥拳,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

菀之见其他人扶着赵娥仙喂茶,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百里郎君,请茶。”

他身子微微颤着,抬眼望住菀之,菀之亦回望,青山挽碧涛,挽住狂浪颠覆,明月抚松间,抚之冷风萧瑟,菀之向他轻轻摇头。

眼丝缠绕间,他平静下来,抬手稳稳接住茶盏:“多谢姑娘。”

菀之暗自松下一口气,转而欢快地向其他人道:“筹子摆好了吗?”

众人饮茶投筹,酒醒了大半,赵娥仙懒懒靠在胡床上,随手抓了一个人倚着。百里长青被抓住,赵娥仙几乎陷在他怀里,菀之有些担心望向他,却发现他完全换上了一副逆来顺受的面孔,附耳低语,轻声浅笑,对赵娥仙颇不规矩的手脚欲拒还迎。

菀之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在公主府已服侍三年有余,比自己“资历”还深些,如何轮到自己担心起来。

投筹玩起来还算规矩,菀之渐渐放下戒备,与众人玩到一处。天色暗下去,赵娥仙留她晚膳,说待天色黑透,可去园里放些焰火赏玩。虽赵斯勉说了不必赶着回去,菀之到底不敢耽搁太久,去辞赵娥仙,她还拖着菀之,央她得空再来玩,若她不在宫里,便去府里寻她。

此时夜空布上几点散星,内廷灯火具掌,菀之走在通往前朝宫殿的夹道上,步履匆匆。

恍惚间仿佛走在昊都内廷。若皇弟被父皇召至前朝听政议事,时辰过了晚膳时间,他总闹着去菀之宫里吃顿宵夜才肯安寝。时日久了惯成此例,菀之索性在夹道等他,他看见菀之便叫停宫轿,奔至菀之身前,挽手并肩而行,一路上给她讲当日议政之事。菀之眼见他从只齐自己腰高的孩童,长至几乎与自己平肩的少年,宛如做了一回母亲。

如今不知亲军是否护送他安全离开,亦不知出宫后他能否按计划南下,而自己被困在宫城束手无策,攥着帕子的手不知不觉将一方软蚕丝帕扯得脱了丝。

她抬头望着皎洁月色,素日总是安慰自己死去的人会在天上看顾自己,却日复一日,一口气在胸口郁积愈多,令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喘着。小内侍忙上前:“姑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召女医来看看?”

菀之顾不上答话,只摆摆手,喘得急了她咳起来,咳着咳着眼泪涌出来,她索性用帕子捂着嘴悄悄哭了一场。

哭够了方起身,理理仪容,对小内侍说道:“无妨,走吧。”

上书房静悄悄的,内常侍不在,菀之甩下厚毛氅衣,一头栽在暖阁的胡床上。愣了半晌,提醒自己时辰不早,赵斯勉要回来了,方勉强起身,煮茶熏香,又将暖炉内的炭火添上些。对着镜子一照,发觉自己眼眶发红发肿,急忙补些脂粉,理好头发,便去门口迎候。

站了许有一个时辰,菀之觉得腿有些酸,听漏已近亥时,她有些茫然,内常侍不在,不知何人可发号施令,与小内侍对视一眼,又各自垂下眼。

门口有冷风漏进来,菀之打了个寒颤,心道不好,明日可别发起热来。她自幼怕冷怕热,遇热中暑,遇冷发热。偏今日心思重,又着了冷风。宫人遇发病,要去宫人所养病,菀之虽不在意居处,但她怕离了赵斯勉的眼前,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自己,恨不得自己“病死”。

接近子时,当值的掌事宫人遣各人去歇息。菀之揉揉酸痛的腿,走到暖阁前,突然想起今日赵斯勉不宿在这里,自己又值的什么夜呢?却自从入宫,并没有分给自己夜宿的地方,想了想只好拿毛氅铺在脚踏上,另裹一件丝棉袍,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菀之喉咙灼烧,对镜一看,两颊病态的嫣红,心知不好,正犹豫是补妆混过去还是与掌事陈情,自请往宫人所。已听得从内常侍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陛下到。”,惊觉已是下了早朝的时辰,忙将毛氅和棉衣归置到一旁,垂手候在暖阁门口。

赵斯勉日常下朝,会在暖阁吃盏茶再去理阅奏章,菀之心里一惊,发觉自己没来得及备茶。脚步声渐近,来不及了,垂眸见赵斯勉的朝靴已迈进来,菀之俯身一福:“陛下赎罪,茶汤尚未备齐。”,惊觉自己喉咙嘶哑到语不成调。

赵斯勉也抬头诧异望向她,见她脸色潮红,脚下虚浮,知是病了。却不似往常着紧,而是缓缓道:“朕不过在元喜宫一夜,你便病成这个样子。夜里来通传的人是你唤去的?”

菀之见他语带不屑,羞愤交加,往日瞧不上的争宠手段可如今都被安到自己头上了。顾不上细想是何人去通传自己病了,一时冲动,遂冷脸道:“奴婢自己还是个无品无阶的仆婢,岂能使唤上书房其他人?”

赵斯勉本想听她诉说几句自己如何委屈如何辗转反侧,便不计较昨夜宫人贸然去元喜宫通报她生病之事,谁知反遭冲呛,越发生气,话便刻薄起来:“给你的品阶自己不要,却是以退为进,耍这些下作手段。”

菀之没料到他如此尖酸,血直顶到天灵盖,梗着脖子直直跪下:“奴婢虽不知所犯何罪,惹陛下不悦便是大错,还请陛下责罚。”

赵斯勉口不择言脱口而出便有些后悔,菀之的清高他是知道的,故意装病邀宠,不是她的为人。但话已出口,菀之偏不给自己任何机会,一句顶一句地把自己逼到墙角,令他脸色青白阴郁不已。

内常侍察言观色,适时开口道:“陛下容禀,菀之姑娘病着,定不是有意冲撞陛下,许是这会儿已经糊涂了,不如请女医先看了再说。”

菀之察觉自己头脑发热身体发抖,此时亦后悔顶撞赵斯勉,若他发怒将自己打发到宫人所,命就悬了。她知道自己这病,除了吃药外还需服一剂配了广藿香的饮子,若不然恐一月半月的也不见好,拖成肺咳,倘或被逐出宫还好,留在宫里怕只有死路一条。宫人所里可不会费心给她配什么广藿香饮子。

赵斯勉见菀之不出声,怕她再犯倔顶撞,冲常内侍佯怒道:“那你还不去请,在这等什么?!”

再看菀之时有些心虚,虚张声势道:“你还跪在那做什么?女医来了跪着给你诊脉吗?”

菀之不敢再犟,只好乖顺地起身,心里一直犯嘀咕:“昨夜到底是谁去了元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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