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越想离得远些,却越是找上门来。思来想去菀之觉得昨夜是有人借自己之名一则挑衅皇后,二则令赵斯勉心生不满,一箭双雕。虽算不上什么高明手段,但确实第一次离间了二人,险些得逞,至于皇后对自己态度如何,菀之一时还顾不上去思量。
倒是内常侍,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帮了菀之一次,由此看来此人不仅没有恶意,似乎还可以成为盟友助力。
她发热尚未褪去,吃了药仄仄地靠在软塌上,方才轮值掌事问内常侍,可要将菀之移去宫人所养病,内常侍尖着嗓子反问道:“养病?什么人养病,谁病了?”
菀之犹自头疼,也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完又惆怅,在这里,终究是赵斯勉一言一行,一呼一吸便能定人生死,而帝王恩宠,不过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今年二十一岁。内廷选妃多为十五六岁,她这样的年纪已该是一两个孩子的母亲,无宠便是强弩之末,待新人入宫,团扇秋凉,数着宫里青砖过一生的女人也太多了些。改元后内廷头一桩大事便是甄选嫔妃以充后宫,菀之看过礼部和宗正寺递上的文书,大选便定在中秋之后。
思及此,菀之再没有心思去猜度什么人陷害自己,转而抓紧时机去讨好赵娥仙。
菀之在上书房多宝阁上寻了一把江陵丝绢团扇,花大半个月描了一副秾艳桃花,封在漆盒里送到公主府上,说是谢礼。
她早前宫里的掌事女官秦丛云,入宫前师从工笔大家秦妙娘,擅画花鸟人物。入宫后不得空做画,便常在扇面上比划些小幅画,菀之喜欢,常拿来送人,自己也学着画过不少。丛云说她心如澄镜,若早几年将功底夯实,定能有所造诣。说罢又自己笑笑,长公主想要什么,张张口便有了,何须亲自劳动,熬这悬腕提笔之苦。
菀之看着扇面上的桃花,想起昔日丛云教她,世人常赞桃花娇媚灿烂,若取其飒爽生机之韵,反能另辟蹊径。抬笔在花瓣与绿芽上洇出些许露珠水气之意,另勾勒一只小巧的翠鸟在旁挥翅,而非常见的鸳鸯春柳。
将礼物送至公主府上,菀之自己心里也忐忑,赵娥仙对自己的示好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所图。公主心思善变,喜怒无常,若是对自己有所图,那便还好办,因自己所可图之处,竟无需去揣测,无外是天子的恩宠。
等了两日,公主府送帖子进来请菀之去过芳春节。赵斯勉见贴,不免失笑:“娥仙真是孩子气,什么节都要过一回。她又不信黄老,过个节偏还要斋戒,也不知凑什么热闹。”,见菀之兴致勃勃,便允了她去府上过夜,第二日再回宫。
却是赵斯勉想简单了,崇仙公主要过节,岂有清简斋戒的道理。二月初八一早,公主府的小轿候在文华门外,菀之等赵斯勉下朝,用了茶点,又厮磨几回,才装了几样自己做的小点,拎着一方食盒急急赶到。天寒地冻,轿夫尚且还好,来接人的一个管事嬷嬷已经冻得话也说不利索,菀之十分歉疚慌忙告罪,嬷嬷却是圆滑得紧:“姑娘莫要客气,殿下十分着紧姑娘,才让人一早便来候着,知道姑娘今日还要侍奉陛下笔墨,原是咱们来早了。”
菀之脸上一红,虽已在上书房一年有余,她还是怕别人提起自己跟赵斯勉的关系。因这关系实在说不清道不明的,还是不去想的好。她拿出几角碎银子,塞给那个嬷嬷:“等会儿嬷嬷去喝碗茶,暖暖身子。”,嬷嬷待要推辞,她坚决道:“嬷嬷若是推辞,便是嫌少了。”,那嬷嬷只好讪讪收下,扬声让轿夫启程。
菀之按一等宫女的月例,每月五两银子,赏赐无法变卖便一律做不得数,因此手上着实不宽裕,但她心知这样的打赏断省不得,咬咬牙省吃俭用从月例里分出些去打点能联通宫内外的仆婢。
待到公主府,已近正午时分,娥仙不住埋怨菀之来得这样迟,若再不来,便要错过太岳观师傅做斋醮科仪了。菀之应对着她喋喋不休,有些心不在焉,她今日是来寻百里长青的。
今日做的是平安醮,一个黄袍道人在法坛前踏罡布斗念念有词,想是这场斋醮的高功执事,监斋都讲各一人,具着紫袍,随着高功的步法和祝词,身法翻飞,赞唱仪钜。昔日黎国信奉佛教者众多,道教式微,宫里不曾做过这样的法事,初见之下但觉行从刚猛,威仪肃整,祝词亦多用天罡斗数与《道德经》之典,是以菀之不觉看得入了迷。
祝词接近尾声,高功执事燃起一串黄符纸,进表三清,祈岁岁平安。终末唱起一首七言散花,这时礼乐骤响,接了上来。
有管,箫,云锣,琵琶,菀之还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古琴声,放下心来,今日想是能见到百里长青。
礼乐终了,一场斋醮才算打完,娥仙迫不及待拍手道:“赏!各位道长辛苦,今日所祈,无外平安顺遂,若得所愿,本宫自当为太岳观捐行供养。”
座下道人皆下拜称谢,赵娥仙摆摆手:“便退下吧,让我们玩点过节的花样。”
道人退下,乐师鱼贯而出,百里长青果然在列。菀之内心雀跃,忍不住向他点头微笑,哪知他低首垂眸,装作没看见菀之的眼色。
菀之有些失望,见娥仙盯着自己,只得挂上笑脸,请安道:“殿下好兴致,不知今日除了斋醮,还有些什么仪式?”
娥仙亲昵地挽住她:“预备下好多玩意儿呢,若有你中意的,只管多住几日好好玩上一趟。”
菀之忙抚着她手道:“可不敢造次,少府监有记档,明日午时前不回去要受罚的。”
娥仙大笑道:“什么人胆大,敢罚你不成?我说句玩笑话,你别当真,谁不知道如今上书房离不开你。”
菀之苦笑应承着,不自觉看向百里长青,他还是避开菀之的眼神,菀之却知他是刻意为之,因他手里不住摩挲着那方玉珏,心思很不平静似的。
众人簇拥着娥仙转至一处重楼暖阁,暖阁里设胡床坐榻,圆凳臂靠,应有尽有,足够十几人或席地或倚床而坐,坐具上边错落摆置了棋盘棋子,投壶,双陆,六博,甚至还有一副捶丸丸具。菀之以为要在这里吃茶玩戏取乐,哪知甫一入内,婢女便将临东的窗扇全部支开,风呼地扑进来,却不觉来冷,四下不见炭火,想是用地炉火墙取暖,菀之走近摸了摸墙面,果然是暖的。
这边厢娥仙已经甩脱鞋袜,赤脚踩在地上,招呼菀之:“来这边,戏台已经准备好了。”
菀之方才注意到敞开的窗外,正对着一座高台,台上披红挂彩,看布景是要唱近年颇为势盛的歌舞戏。众人纷纷落座,等好戏开场,菀之借观望戏台之便,寻了个挨近百里长青的位置坐下。瞥间娥仙自顾饮酒,已经有两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在旁伺候,便把心思放在百里身上。
百里盘坐软垫,身子斜斜靠在一张臂靠上,菀之借臂靠凑近,低声道:“百里郎君安好?近日见北地一奏章,百里侯身体不虞,上奏有意传爵,陛下未准奏。”
百里身体纹丝未动,低低道:“你想说什么?”
此时乐曲奏起,盖住了二人低语,菀之在百里耳畔轻声道:“我想说,百里氏要出大事。”
百里转头看着她,冷笑道:“菀之姑娘自重,我与姑娘并不熟稔。我二人身受皇恩,应恪守本分。”
菀之迎着他冰冷的眼神,回笑道:“我二人熟不熟,不打紧,趁如今尚有机会,郎君当早做打算。”
说罢,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专心看戏。此时她在心里估算,那句话对百里到底有多大的分量,是否足以让他动起出逃的心思。
菀之虽然在算计百里,却也并没有扯谎。日前在上书房见到昏命侯上表,称年老体弱,欲使次子百里奉燕袭爵。“奉燕”这个名字是晋上降表后改的,实属谄媚,赵斯勉却颇为厌弃,每次看到便眉头深蹙。此次见到上表后,更是面沉如水。虞主归降三年有余,虞国亦如黎国一般被分割四处,宗室软禁燕北,以赵斯勉之多疑,百里氏越是恭顺,他越感不安。此乃后患,不如永绝。他动了杀心,只是还没下决心。
菀之察觉到他的杀意,知道这对自己是一次机会。她在燕地孤立无援,若无人援手,连都城都走不出去。之前坚持不入内苑,便是因内苑管制森严,宫妃断无机会接触外人,遑论逃宫。
百里长青在燕都时日更久,又在宫城之外,或许可助自己一臂之力。那日见过百里之后,她心知他亦不甘受辱,二人若同心协力,或可一搏。可百里凭什么信自己呢?菀之没有任何信心,直到看出赵斯勉对百里氏的杀意。
虽则百里长青已被纳入公主府,但他毕竟属百里一族,看那玉珏规制,想必与虞主一支关系十分密切。菀之赌他不甘就此埋没一生。
台上戏唱得正酣,百里起身如厕,脚步踉跄之下,跪倒在菀之身侧,起身之际耳语道:“子时戏台下。”
菀之弯起唇角,自到燕都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笑了出来。
离开都城,她要一路南下,直到南荒之地。若阿弟顺利脱身,他会在那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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