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内城中央广场。
无家可归的居民们正躺在临时棚屋里休息，两个人影踏光而来。
艾洛走在前面，与切尔相隔半步远。
他把格格不入的女妖纱裙脱了，收进储物戒，可过于出挑的样貌似乎比裙装更显眼。
“嗯，非常符合我对精灵的刻板印象。”
放哨的战士撑腿坐在矮墙上，瞄到他后如是说道。
探寻的目光来自四面八方，瞬间被生人勿近的气场反弹回去。
两只翠眸仿佛能射出利剑，把好奇的人戳个体无完肤。
一位矮人冒险者借机向同伴吐槽精灵的高傲，操着口音浓重的通用语，将对方批评得一无是处。
“那些长耳朵啊，没见识得很，你想想，每天和树说话的人能正常到哪去？”
“纯血精灵更古板，无趣又浮夸。”
“他们不吃荤腥，只吃蔬果，喝露水，到最后一个个营养不良，细胳膊细腿，胡子都不长，你看那家伙，眼睛都吃绿了……”
“活的久有什么用？几百年几千年过去还使小破弓，没长进，弦要用花蜘蛛的丝，箭要天然长成的尖锐树杈，还有弓柄——”
他还没说完，艾洛带着股寒气从他身侧经过，把矮人冻得瑟缩。
艾洛向下瞥了一眼，似在和谁对话，可更像自言自语。
“呵，现在的矮人都这么闲了吗？看来是地底的矿石不够采，有空爬到地面上来当吟游诗人……”
多少年前，你都没资格亲眼见我。
挖矿去吧，侏儒虫。
“唔？”矮人一惊，抡起锤子直跳脚。
“采矿是灰矮人的差事，老子是高贵的金矮人！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你这头没见识的山地毛驴！”
“高贵？”艾洛停下了，戏谑地注视着矮人和他的伙伴，将手横在腰部比划一遍，轻声重复道：“高、贵，是指跪得很高吗？我可看不出来。”
矮人战士一敲手盾，吹胡子瞪眼，显然真的生气了。
“驴耳朵，你想打架？”
“乐意奉陪……”
一时间气氛微妙，引来不少关注。
“哎！不想不想，不奉陪，”伊斯突然小跑过来接下话茬，讪笑着单手搂过矮人的肩膀把人转过去，向他怀里塞进一罐烈酒。
“金砺大叔，您刚刚可喝了不少酒啊，听错了吧？我朋友刚来人类世界不久，不会说话，您可能误会了。”
“误会？”金砺闻到酒香，两撇胡子登时翘曲，好似眼镜蛇闻笛起舞。
“嗯，好香的误会呀。”
“是吧，”伊斯将矮人揽得更紧，在他耳边悲痛地轻语道：“那孩子从小失去了父母，自己一个摸爬滚打，恶言恶语惯了，你知道的，精灵有多‘抢手’，到哪都是肥肉，城里狼更多……您多担待。”
同时，伊莲娜悄悄靠过来，与切尔一前一后把艾洛架走，推进一顶帐篷。
“少说几句，别让我们难做。”
她撂下帐篷帘，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眼神示意艾洛坐下吃饭。
“饭要凉了……”
锅里晾着肉干炖青菜，散发出油腻腻的气息。
艾洛定在锅边没有动作。
女士眨眨眼，想到了矮人刚刚的发言。
“嗯……是觉得太油了吗？仓库帐篷里有萝卜、白菜，就是不太新鲜，露水嘛，雨水行不行？”
“……”什么？
切尔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扫掉坐垫上薄薄一层灰尘，沉声开口道：“先坐，我去给你拿点。”
话音刚落，他掀帘出去，正撞上满脸心疼的伊斯，他们交换一个眼神，暗中挑唇。
“嗨，欢迎光临，”伊斯大咧咧地挥手，偏头躲过甩来的瓷碗。
碗像金钹一样飞出去，随机敲晕位路人，散成满天星。
“又见面了，瓢虫。”
艾洛呲着牙想掀锅，一闻味道又放下了。
他还想说什么，肚子突然发出抗议，大喊“切莫心焦，先吃为敬。”
艾洛抿起唇，剜对方一眼后平静地坐下，握住勺子后发现没碗。
他想起自己捡到的那只豁口瓷碗，感叹命运的偏袒。
其实他是条很容易满足的龙，只要有东西吃，有地方睡，活得就很舒坦，当不当魔王倒无所谓。
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建立魔物国家、爬到三角塔最顶端，好像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艾洛端起破碗，像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大口吃着炖菜，抽空看向对面紧张兮兮的两人，沉声威胁一句。
“你等着。”
伊斯乖巧地应了一声，“哎。”
伊莲娜走过去将伊斯拦在身后，把他推到帐外，小声数落道：“哎什么哎，作死，滚去找切尔，看他怎么还没回来，种萝卜呢吗？”
“不是让他出出气嘛……好嘞，我滚啦，”伊斯敬了个礼，象征性转几圈随后跑向粮仓。
临近仓库帐篷，青年放缓脚步，悄然摸上火辣辣的脸颊，小麦色皮肤被高速运行转的碗边擦过，因为躲的及时，没出血，却也刮破层皮。
他暗下决心，就算为了让对方出气，也不能真的放弃抵抗。
真一拳下来，怕不是要骨断肉连。
思虑间，伊斯钻进帐篷，看到正蹲在萝卜筐前挑挑拣拣的切尔。
入选的萝卜和青菜都大小适中，尽可能的新鲜，没有丁点坑洼，而且都被细细擦拭过，摞成一小堆。
他可真是居家好手，贤惠。
伊斯拍拍切尔的肩膀，站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开腔，“太慢了，厨子，公主大人已经开始用餐了。”
“公主？呵呵，”切尔一时反应过来，轻抛萝卜直起身，用萝卜缨指向得意洋洋的伊斯。
“我要向公主殿下参你一本。”
“别吧，我已经有案底了，”伊斯薅下一节绿叶叼进嘴里，满脸认真地求饶。
“真的，你要再说我坏话，他能把我脑袋拧下来……我有预感，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不会，”切尔与他目光交汇，看出了那双眼里的顾虑。
“他挺好哄的。”
“……真的吗？”伊斯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和伊莲娜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他对切尔出发前提出的想法持怀疑态度。
那时切尔让他留三份饭，眼底匿着担忧和焦急。
他说，“我们队里缺位施法者，我认识一位……”
“如果他还活着，我就把他带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冒险，讨伐黑龙，再拿赏金买下一座庄园……”
“人家真的愿意跟你组队吗？你们俩简直不在同一画风里，是两个世界的生物。”
伊斯当时没说出口，因为大猫眼里星辰渐陨，像枯朽的老人在诉说年轻时的遗憾。
他从未见他这样过，似乎失去了很宝贵的东西。
帐篷内，灰尘被从缝隙漏进来的风吹动，亮晶晶的，散发潮湿的气息。
“嗯，”切尔没点头，顶着飞机耳弯腰拎起萝卜筐。
“……好吧好吧，我再试试，”伊斯附和他，抱起两颗大白菜，“看公主殿下会不会接受我的捧花，喏，多新鲜，还有虫子在爬呢。”
末了又嗤笑着加上一句，“快走吧，伊莲娜可不擅长哄人。”
另一顶帐篷内，艾洛吃光一锅炖菜，意犹未尽地摸摸小腹。
“好吃吗？”伊莲娜侧坐在木箱上开口道，语气生硬，神色拘谨。
她不擅长话术，自认为已经很温柔了。
“好吃，”这是实话。
“以后还想吃吗？”这句有些小心翼翼。
帐篷外传来雀鸟叽叽喳喳的叫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女士仿佛能想象到它们试探着落到地上，又呼啦飞走的场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艾洛沉默不语，最后憋出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他脑筋直，不喜欢弯弯绕绕。
潮虫在阴暗的角落爬行，六条腿前后划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它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急忙溜回角落。
伊莲娜一僵，随即如实开口，把伊斯的“怀柔”计划打乱，顺便将切尔卖的彻底。
“加入我们，以后天天能吃到。切尔想拉你入伙，和我们一起讨伐恶龙。”
“……我，讨伐，恶龙？”
你确定？我？
你在试探我？
艾洛的头“嗡”一声胀大，心里阵阵发虚。
难道他们发现了？
早有预谋？
埋伏！
不，不可能，敛息戒指没那么不中用。
真·前任魔王·龙眯起眼睛，暗中探测周围是不是设了陷阱。
伊莲娜以为对方在认真考虑，立马握紧拳头，正气凛然地重复一遍。
“对，讨伐恶龙，结束战争。”
说完还善解人意地给出另一个选项。
“但如果你害怕，或者另有打算，都随你……不过最好等切尔回来和他说一声，解释一下，他挺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
“……”
“我们计划三天后出发，你可以慢慢考虑……对了，按伊斯的话说，消灭恶龙后你就是大英雄，光宗耀祖。”
“……”
我考虑毛线。
祖宗要是见到我，啐我一脸。
“……”
两两沉默间，伊斯和切尔满载而归，进到帐篷里才察觉到气氛不对。
伊斯瞧瞧抿着嘴的伊莲娜又看向神情呆滞的艾洛，决定说点什么缓和缓和。
“哟，炖菜合胃口吗？这可是我的拿手菜，秘制，只有我会做，还想吃的话——”
“可以了，不要再重复了，”艾洛就此打断，“我现在没有一点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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