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原谅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吗？
伊斯曾问过切尔这个问题。
“如果他比我弱，我不会原谅他，但如果他比我强，我们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这便是他的答案。
现在，他的“朋友”掉进了深渊下层，六死二生，还有两成概率断胳膊断腿。
他要去救他。
切尔快步返回领地，在通过隧道时放慢速度，捉了满满一袋蝎子、蜈蚣、甲壳虫。
他在树下生起火，认真地分拣，挑了几只强壮的留下，剩下的摘掉毒腺，上火烘烤。
火光将黑夜撕开条口子，露出一个孤独的灵魂。
刚进洞时，藤蔓在原地摇曳，水晶虫拍打翅膀释放出馨香，现在，它们环绕着篝火，焦躁不安地直立起来朝切尔点头，似在询问另一个人的下落。
切尔蹲在地上转动小臂长的蜈蚣，银瞳中映出繁星点点，那是水晶虫们反射来的晶光。它们围绕着他，以篝火为中心，静静地等待着。
“我会带他回来。”
不管树妖听没听懂，切尔微微颔首，把虫都烤好装进储物袋，又用法杖铲捧起几把土，压灭火苗。
黑暗中，一根纤细的藤蔓忽然握住勇者的食指，短暂地牵绊住他的脚步。
枯树精剧烈颤动起来，搭建出一段楼梯，那根藤蔓拽着切尔登上楼梯，跨进女妖的罐形藤巢。
切尔犹豫几秒后迈进去，再次闻到了那股清冷的山风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站到藤巢中央，目所能及处没有任何装饰物和家居品，脚下孤零零地摆着一块头颅大小的萤石。
构成墙面的藤条层层叠叠，看似毫无规律，可仔细一瞧，最上面一层围出的形状分外眼熟，既有圆形，又有三角，拼凑起来看……像是六芒星，下层也一样，每个图案都错开了，不会完全重合。
是魔法阵。
一双豹耳瞬间直立，切尔瞪大眼睛，弯腰捞起萤石高高举过头顶。
随着浅绿光晕上移，越来越多的魔法阵轮廓显现出来，它们叠加在一起，杂乱不堪，无死角环绕着切尔，像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向下看，只见脚下沟壑纵横，没有分明的形状，只是密密麻麻地堆叠，向外延伸，其中还镶嵌着矿石，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莫名让人联想到隧道和不同生态环境的领土。
切尔半跪到地上，顺着一条藤蔓摸向尽头，法阵镶在墙上，挡住了道路。
他抬眸，重新审视这些图案。
霎时，他想到了一个关于阿贝斯魔窟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只是一道普通的裂谷，后来居民们发现它很适合处理垃圾，于是越来越多的垃圾被运来，从生活废物、建筑废料、试剂残渣到人畜尸体，再到得了疫病的活物，最后是十恶不赦的罪犯、臭名昭著的魔物、卑鄙的叛国者、难处理的异端……精灵、矮人、兽人、魔族也发现了它的妙用，纷纷效仿，这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垃圾场”。
可有的“垃圾”不老实，总想着逃出去，于是，喜欢干净、热爱和平的人类、神民和魔族联合起来，奉上祭品，刻画魔法阵，为垃圾场筑起围墙，扣上盖子，经过几百代、几千代的加固，垃圾再也逃不出去，成了名副其实的“深渊”。
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吸进一大口水晶虫散发出的馨香，指尖开始发麻，思维变得混沌不堪。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云雾般缥缈的叹息。
“……我，一定能出去。”
他转过身，倚靠墙壁站着看向对面，女妖正立在藤壁前添加魔法阵，并试图在层层叠叠的轮廓下寻到一丝空隙。
几秒后，单薄的身影逐渐虚化，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最后一刻，女妖歪了歪头，轻点一根藤条，声音若有若无，可切尔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快了。”
豹子暗暗握紧拳头，吐出一口浊气，随即变得急躁。
他知道了逃出去的方法。
“必须把他找回来……现在就出发。”
切尔把外套剥下来铺到地上，咬破胳膊沾血描摹女妖点过的线路，他沿着藤条画过去，停到一块蛋白石上。
他对这条路线的弧度再熟悉不过了，没猜错的话，这块蛋白石代表的就是恐狼领地。
勇者沉着脸画完，还用树汁和泥土标记不同层的路线，检查三遍后把外套系到腰间，攥紧法杖即刻出发。
路上，一只拳头大小的水晶虫颤巍巍地飞起来，无声无息地落到法杖顶端，挤进镂空枪头，蜷成一团，它的同伴振动翅膀叫它回来，可它充耳不闻。
切尔没管它，自顾自向前走着，在这深渊中，生灵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出路。
再回到恐狼领地时，遍野植物羊已被分食干净，地上印满血脚印，恐狼们逃的一干二净，邻地领主带着眷属占领了这片土地。
切尔趴在大坑边沿向里看，下面分了十几层，每一层都住着奇形怪状的魔物，长的越来越抽象。
一条白骨河横贯其间，向深渊底层流淌，持续发出骨骼碰撞的敲击声。
切尔盯着这条河，耳朵上的聪明毛抖了抖。
羽兽怪叫着划过，剪开迷雾，一只黑军蚁从坑洞中段探出脑袋，将一个圆滚滚的头颅扔进冥河。过了一会，又一只工蚁露头，扔出几根肋骨。
切尔悄悄解下外套看地图，从恐狼领地向外搜寻，找到一个曾用黑铁矿标记的圆点。圆点周围没有线路，因为再向下延伸就会跨入另一个维度——真正的地底世界。
他眸底一暗，重新把衣服系到腰间，走向掩藏在阴影里的蚁穴。
蚁巢中一片漆黑，像深渊投下的影子。半人高的工蚁从洞口进进出出，三对腹足不停地划动，向巢里拖拽猎物，它们互碰触角，转瞬间将讯息递出。
切尔握紧法杖躲在岩石后，蚂蚁不靠视力判断敌我，他不敢确定法杖的被动效果还能不能起作用。而且蚁巢中大概率没有发光植物或动物，视物也成问题。
鬼使神差地，切尔看向法杖顶端的水晶虫。他戳了戳小虫，刺激它分泌出馨香。
蚂蚁主要靠气味识别同伴，不知这样能不能混淆视听。
他从储物袋里放出一只甲壳虫，将它沾染上香气后扔向蚁巢入口。
“叮，”甲壳虫砸进工蚁堆里，晕头转向地四处乱爬，想找条石缝钻进去。虫子的触角左右探了探，随后径直爬向漆黑的洞口。
它在工蚁中穿行，说的上畅通无阻，直到碰上兵蚁的胸足，被一口钳住，夹成了两半。
切尔松了一口气，他拿出一节留香木，把水晶虫的唾液收集起来，留着备用。
出发前，切尔脚步一顿，把女妖发冠摸出来，犹豫几秒后戴到头上。抬眸看向蚁穴时，他感到眼前一片清明。明明隔着黑纱，景物却比以往更清晰，甚至能看清洞中工蚁们忙碌的身影。
怪不得那天一个照明术就把女妖闪到破防。
他估计见到了第二个太阳。
切尔心虚似的舔舔嘴唇，一咬牙站起身，缓缓走向洞口。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工蚁们的触角和胸足，仔细观察着它们的反应，确认黑军蚁们被骗过后才继续向里走。
切尔与一人多高的军蚁擦肩而过，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的口器内侧长了多少根倒刺。
军蚁身上的绒毛呈锥形，像披一层没有拼接口的甲胄。它们的表皮泛出幽光，坚韧程度不可估量。椭圆形腹部末端长有蜜蜂似的尾针，大概率有毒。六只胸足相对较细，是分节的。
如果打起来，先砍腿。
切尔暗暗观察着，走向洞窟深处。
他在墙上留下记号，寻找着负责丢弃垃圾的工蚁，只要跟着它，就能通向冥河，然后离罗斯更近一步。
切尔还不忘给水晶虫喂食，每隔一段时间就刺激它分泌出香气。他预估着返程需要的时间，设想可能发生的危险。
螺旋形隧道坡度不大，很难分清上行或者下行。黑军蚁们攀着岩壁在洞顶爬过，给人一种空间错位感。
骇人的颚和异样的三段身体令切尔感到紧张，不时发出的簌簌声撩拨他的神经。青年眼底越发疲惫，额前蒙着虚汗，发丝盘成一个个漩涡。
不知走了多久，切尔感到肠胃一阵抽搐，他贴着墙壁镶进一处凹陷，慢慢地摸出几只烤虫子，借着时不时从蚁室里发出的啃咬声进食。
甲壳发苦，虫肉软烂，恶心得想吐。
相比这些步伐稳健的蚂蚁，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像某种虫子——阴暗爬行的飞天大蟑螂。
他忽然感到头顶麻麻的，是要长触角吗？
“唔，”切尔不禁挠了挠耳朵，全身汗毛直竖，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他突然想到罗斯，如果他在，会说些什么呢？
“不值钱的虫子……廉价……一个银币都不值。”
真不知道他从哪学的。
唇角不知不觉地翘起，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切尔咽下烤虫，恍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吃。
他填饱了肚子，站起来重新出发。
这时，虫巢忽地震动起来，黑军蚁们一窝蜂地向巢穴深处挤去，甚至发出了嘶鸣。
一只只军蚁掠过眼前，将尾针亮出来，沿着墙壁和穹顶奔进更深的黑暗。
虫巢中出现了入侵者。
罗斯？
切尔的心跳猛地一滞，他希望猜测不要成真。
可事实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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