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脚下这条线是边界,向前走进城,里面装满了人……身后是翠梅拉森林,北地最大的绿林,魔物之乡,想去哪,随你。”

“森林里有女妖,可能是你同族。”

“与人类保持点距离,他们……胆子小,不算太坏。”

“外面和深渊不一样,没那么多怪物,少动手……多用脑,别那么容易相信陌生人。”

“……罗斯——”

“再见……”

切尔欲言又止,站在小丘目送女妖走进森林,叮咛声顺风飘走,伴对方远行,最后消散在树荫里。

他久久伫立在原地,直到太阳完全落山,红霞编织的盖头被夜色收容,星星眨起眼睛,蛐蛐蹲在草丛里叫出声来。

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支棱起耳朵,仰头看向新月,让月光照到眼底,化开阴郁。

此刻天空中铺陈着真正的星星,再不是蕈蚊幼虫或者某种发光植物。鼻腔里充斥着青草香,呼吸之间,晚风吹过毛针草坪,激起层层绿波,萤火虫被惊动,打着灯笼飞上夜空。

站在漂浮的光点中央,切尔忽然蹲到地上,用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发出几声隐忍的闷哼。

他的指尖在颤抖,眼底掠过幽光,耳朵里蜂鸣不止,身体中每一块骨骼都随声附和。

他想,从没有活物从深渊逃出过。

如果没有藤条缓冲,没掉进守序魔物的领地,没遇到罗斯,没有利用价值,没下蚁巢找他……他就再也出不来了。

任何一步走错都将万劫不复。

在草地上蹲了好一会,直到小腿酸痛,脚底发麻,呼吸稳定后,切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慢慢走向前方的安达利尔城。

夜幕下的北城庄严肃穆,在墨绿色的波涛中巍然不动。

衣着狼狈的青年穿过H形城门,在守卫鄙夷的目光中走进外城的贫民区,消失在阴暗的巷口。

巷子两侧堆叠着木板房,千层酥般密集。过道很窄,黯淡的烛光从墙缝里射出来,将石板路割断。

切尔拨开晾挂在头顶的湿衣服,拖着疲惫的步伐登上二楼。他从储物袋里摸出钥匙,扭开了生锈的锁。

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隔壁不时传来沉重的叹息和压抑的啜泣声。

他垂着眼睑,认真插好门后走进房间,扑到床上蜷成一个团,抱着自己的短剑闭上了眼睛,顷刻入眠。

灰鼠从墙洞里探出脑袋,沿着墙根溜进厨房,吃光最后半块面包。

直到太阳渐渐上移,光束从小窗里射进来,刺痛眼皮。

切尔茫然地在枕头上拱了拱,顶着一头炸毛坐起来发呆。

木桌上的天文钟转了一圈又一圈,璀璨的金色和昏暗的房间格格不入,像位落难大小姐,却没有贵府千金的娇弱感。

和送它来的主人一个脾性。

切尔拢了拢头发,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抓过储物袋,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

烤蜈蚣,烤蝎子,活甲虫,荆棘王冠,烤甲虫,照明术卷轴,低阶疗伤药……

好像混进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苦笑两声捧起王冠,仔细端详一会后长出口气,眼底漾满笑意。

大猫仰面躺倒,把发冠放到胸口,懒洋洋地伸腰,银瞳眯成小月牙,不知在高兴些什么。

几分钟后,他把王冠摆到枕头上,侧身躺着面对它,用手指描摹着荆棘的轮廓。

他描得很用心,乃至没听到房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门口,来人深深吸进一口气。

“铮——”

一把大剑从门缝插进来,猛地下劈,把插锁砍成两截。

没等切尔回过神来,一位女士踹歪门板,拖着大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几步蹿到床前,扯着他的衣领把人拎直。

阳光把她的红发映成金色,新月眉下镶嵌着两只杏核蓝眼,比宝石更透彻,粉白的皮肤把嘴唇衬成一道伤口。

“切尔,”她沉着脸说道:“这两天死哪去了?”

“……没事,”切尔站直,与女士拉开一段距离,垂下眼睑回复道:“在林子里迷路了。”

“迷路?呵呵,伊斯都不会信!”伊莲娜揪住对方的两只圆耳,狠揉几把后松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随便你。”

切尔默默整理好衣襟,看向她身后,“伊斯呢?”

伊莲娜一叉腰,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切尔,“他去城外帮卡瑟琳奶奶砍柴,奶奶又生病了……”

“你怎么没去?”切尔感到奇怪,他们两个形影不离,伊斯像条小狗一样黏着伊莲娜,而伊莲娜则会攥紧牵绳,让伊斯跑不出她的视线范围。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伊莲娜的目光锁定到漆黑的王冠上,抬眼盯向切尔,似在询问它的来历。

“我迷路了,遇到一位——善良的女妖,他送我的……但他大概率会来要。”切尔不禁勾起唇角,暗暗发笑。

女士将对方狡黠的笑容收进眼里,放下心来,岔开了话题。

“后天就是猎头赛,准备的怎么样了?地图画好没?戈德弗雷那家伙又招了个新队友,听说是半精灵,侦查技术一流……”

像没听到后半段话一样,切尔绽开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只回答前半段,“完全没问题。”

与此同时,伊斯正在城外一家农场里挥汗如雨。

他脱了上衣,把硬木桩子劈成小窄条,豆大的汗滴顺着红褐色发丝淌到额前,又沿着英朗的线条流到下颌,滴进木头里。

劈光木桩后,伊斯把柴火码成一堵墙,叉腰站在半人高的柴垛前憨笑一声,“不愧是我。”

他走到水井边打上一桶水,痛痛快快地将自己搓洗干净,期间由于扑通得太欢,水花溅到了叠得平整的衣服上。

伊斯用余光瞟到后急忙跑过去,从衣服里层掏出一条红色三角巾,展开看了又看,确认没溅到脏水后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回去。

三角巾正面绣了只炸毛小黑狗,手法粗糙,背面线头糊作一团,像菌斑。

可这是伊莲娜亲手做的,千金不换。

伊斯蹲在地上甩脑袋,把头发上的水甩干。

一阵林风吹过,他仿佛听到了微弱的呼救声,转瞬即逝,像幼鹿的呓语。

青年冒险者转头望向林地,褐色的眼珠里闪过一道寒芒。

他抓起短弓,上箭,瞄准雀鸟惊飞的方向。

临近中午,森林中水汽未散,雾纱缠绕着光束徐徐向上。露水顺着叶脉滴落,散发出绿植特有的清新气息。

一道身影拨开枝叶缓缓走向农场,他顶着水雾编织成的头纱,看不清全脸,一头金发披在身后,垂落到腰际,乌黑的裙摆碾过草坪,压弯草芽。

伊斯瞄准对方的脑袋,绷紧弓弦。

眼看对方步步临近,走进有效射程,伊斯冷着脸出声制止。

“女妖小姐,你要过界了。”

魔物不准踏出森林,这是铁律。林中女妖只能生活在林中,这是规矩。

来人脚步一顿,站在光晕中望向房屋阴影里的健壮青年。

他们之间不只隔着栅栏,还有一条光暗分界线。

“过界……到底是谁先过界的呢。”

女妖喃喃自语,慵懒地垂下眼睑。

阳光渐渐上移,揭开水雾面纱。

伊斯眸中映出一对狭长的翠瞳,绽出猎食者才有的锋利光芒。

他犹豫了,试探道:“你是……精灵?”

女妖是魔物,可精灵是神民。

二者都长着长耳朵,且都有着非人的美貌。但前者略显阴郁、邪气,皮肤泛青,见不得光,后者充满自然朝气,眼里有光,代表着希望,是神的使者,人类的盟友。

伤害精灵者有罪。

“如你所见,便宜的小家伙……我迷路了,需要你的帮助。”

艾洛抬眼,回忆着某只大猫弯曲的眉眼,挤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看起来相当“和善”,就像条抿嘴的大白鲨。

伊斯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上下打量一翻后放下弓,手背到身后握起腰间的匕首。

艾洛迈步向前,半张脸融进房屋阴影,站在栅栏前,似是无意地开口道:“瓢虫,收起你低廉的爪子……”

话音未落,荆棘法杖在空中画了半个圈,伴着破空声,削断实木栅栏。

能防住三轮野猪的无缝栅栏像脆管糖般折断,散落一地。

伊斯不由自主地后撤,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艾洛跨过断茬,兀自经过呆愣的冒险者。

伊斯猛然闻到一股凛冽山风的气息,其中夹杂着浓重的青草香,浓得像刚被割断的绿草,迸溅出新鲜汁液。

是血腥味。

伊斯一抽鼻子,咬牙转身,正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

对方站在距他三步远的位置,薄唇轻启,发出无比清澈、平静的声音。

“瓢虫,带路,我要去——安达利尔冒险者工会。”

是叫这个名字吧。

那只跳蚤声音太小,没听清。

森林边缘,几棵参天古树后,一个半精灵冒险者无声无息地趴在地上,身下压着一滩即将干涸的血液。

他的瞳仁失去焦点,像散了黄的鸡蛋。一只手竭力向前伸着,终究没能爬出这片森林。

豺狼循着味找来,低头清理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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