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黑影刚过,门便炸成了碎屑。
冷竹的手还按在剑柄上,整个人横移半步,将我挡在身后。她的呼吸撞在我耳侧,断断续续,却稳得像压着千斤石。那片青冥剑的完整形态尚未散去,悬在我们头顶,剑尖微颤,映出地上残灯的火光。
门外站着掌门。
他站在门槛外三尺,袍角未沾尘,脚底也未留下痕迹。可地面那圈符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龟裂,像是被无形之物啃噬。冷竹左脸的剑痕忽然一跳,她猛地咳了一声,指节扣紧剑柄。
“你来得比我想的快。”她说。
掌门没答话。他抬起手,指尖划过面具边缘。那玄铁面具本是宗门重器,传闻熔了九山精铁铸成,此刻却像焦脆的树皮一样剥落,一块块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露出的脸,和血魔虚影一模一样。
颧骨高,眼窝深陷,皮肤泛着尸灰般的青白。最骇人的是那双眼——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流动的猩红,像两滩活的血浆。他嘴角缓缓扯开,声音从喉管深处挤出来:“冷竹,你守灯百年,可知灯下埋的是什么?”
冷竹没动。她的手指微微松了一下,又攥紧。
我伏在地上,右臂的魔纹突然灼烧起来,不是疼,而是一种沉下去的感觉,仿佛整条手臂要被抽空。玲珑心脉自行运转,金光自心口扩散,压住那股异样。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他的动作——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空中轻轻一勾。
那是《幽冥典》里没有记载的起手势。
但我认得。藏书阁密室那半页残卷上,批注写着:“血影换魂,引灵归体,须以同源之气为引。”后面还有一行小字:“非亲骨血,但共命格者方可承术。”
当年太上长老布阵时,曾说冷竹与血魔本源同出一脉,是唯一能承载封印之人。而这招……是要把寄居的魂魄彻底唤醒,让容器与主人合二为一。
他是要完成百年前未竟之事。
“你不是被附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你是自愿的。”
掌门转头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红眼却微微收缩。冷竹肩头一震,侧目看了我一眼。
“阿箬……”她低声道。
我没回头。盯着他缓缓抬起的手,那五指修长苍白,指甲却是漆黑如墨。他轻轻抚过自己脖颈,然后用力一扯。
皮肉撕裂的声音很轻。
一道裂缝从他咽喉向上蔓延,直至下颌。血没流出来,反而往里缩,像是有东西在下面撑开。接着,另一张脸从裂口中浮现——一张年轻些的脸,眉眼熟悉得让我心头一刺。
那是百年前画像里的玄真子。
可这张脸很快扭曲、塌陷,像蜡烛融化般重新融入那具躯壳。最终,只剩下一具完全属于血魔的面容。
“你以为我在躲?”他开口,声音变了,不再是掌门的语调,而是多重叠合的低语,像是许多人在同时说话,“我从未离开。我只是……住在该住的地方。”
冷竹终于动了。
她一步踏前,青冥剑随势斩下。剑风割裂空气,直取对方咽喉。掌门抬手迎击,掌心浮现出一条血纹锁链,缠上剑刃。两股力量相撞,屋内气流翻涌,残灯剧烈晃动,火光投在墙上,拉出三人交错的影子,像祭坛上的供品。
冷竹被震退两步,脚跟碾碎地砖。她嘴角渗出血丝,左手却仍死死护在我前方。
“你骗了所有人。”她喘着气,“那天夜里,你根本不是替身……你是真身藏进了掌门的身体。”
“聪明。”他冷笑,“可你不也骗了自己?你以为你在封印我,其实你是在喂养我。每一年寅时你点燃残灯,用灵力维持阵眼,都是在给这具身体续命。你守的不是山门,是你亲手造出的怪物。”
冷竹的手抖了一下。
我猛地抬头,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裂痕般的痛楚,但很快被压下去。她握剑更紧,指节发白。
“那你为何现在才现身?”我问。
他看向我,红眼微微眯起:“因为钥匙来了。”
我愣住。
他没再解释,而是突然抬手,掌心对准残灯。一股吸力凭空生出,灯焰剧烈摇曳,眼看就要熄灭。冷竹怒吼一声,挥剑斩向那股力道,却被一道血影拦下。两人交手数招,冷竹旧伤崩裂,左肩再度渗血,染红半边衣袍。
我咬牙爬起,右臂魔纹滚烫如烙铁。玲珑心脉不断震荡,逼出体内邪气。就在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不是幻境,也不是记忆,而是一段不属于我的经历。
我看见一个少年跪在血池前,手腕割开,鲜血流入池中。他抬头,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空洞。他说:“只要能活下去,谁当掌门,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玄真子。
他在百年前就主动献祭,让血魔寄居己身,换取不死之躯。所谓的“调包”,不过是对外的谎言。真正的掌门早已死去,剩下的只是披着人皮的容器,和藏在体内的真魔。
“你不是傀儡。”我喃喃,“你是共犯。”
他听见了,转头看我,嘴角咧开:“小姑娘,你比我想象的有用。”
话音未落,他猛然挥手,血影化作长鞭抽来。冷竹横剑格挡,却被打得倒飞出去,撞在墙上。她滑落在地,手中剑仍未松开。
我扑过去扶她,她一把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别让他碰灯。”她喘着,眼里全是血丝,“灯灭……他就彻底醒了。”
我点头,将她慢慢放平。她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目光死死盯着掌门。
他一步步走近残灯,鞋底踩碎最后一圈符纹。灯焰只剩一线微光,在风中挣扎。
“冷竹。”他停步,低头看着那点火苗,“你说你要守护玉虚宗,可你连自己都守不住。你说你要赎罪,可你根本无罪可赎。你只是个容器,和我一样。”
冷竹没说话。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沾血,在地上划了一道。
不是符,不是咒,只是一个字。
“守”。
我看着那个字,忽然明白过来——她不是为了宗门,不是为了清白,也不是为了赎罪。她守的,是从那天起就再也无法回头的选择。
掌门冷笑,抬脚就要踩灭灯芯。
就在此刻,我右臂魔纹猛地一跳。
一股热流冲上识海,玲珑心脉自行逆转,金光暴涨。我扑向残灯,双手覆在灯座上。冷竹划下的那个“守”字突然亮起,与灯焰共鸣,爆发出一阵强光。
掌门被震退半步,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意。
冷竹艰难抬头,看着我,声音几不可闻:“阿箬……你能看到吗?”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视线变了。
我看见残灯底部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只有在灵力注入时才会显现:
**真容不在外相,而在同契之血。**
我猛地抬头,看向掌门。
他额角有一道旧疤,极淡,几乎看不见。可那形状,竟与冷竹左脸的剑痕如出一辙。
他们不是敌人。
他们是同一场仪式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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