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落在石阶上,照出她袖口磨出的毛边。三年前那场大战后,我再没点过灯。寅时起身的习惯还在,只是不再走向残灯台,而是站在这山门前,看日头从谷底爬上来。
若瑶带着几个小弟子在练剑。她站在当年我教她第一式的地方,手把手纠正一个孩子的握剑姿势。那孩子用力过猛,剑尖一偏,整个人向前扑倒。若瑶立刻蹲下,一手扶肩,一手探腕,动作利落得像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我看清了她的手势——正是我当年接住她时的样子。
风拂过面颊,左脸那道旧痕已全然消退。指尖掠过皮肤,触感平整,再无异样。青丝也生了出来,不再是枯槁般的灰白,而是泛着微润的黑。这些变化不是突然发生的,是一天天醒来看见的细微不同,如同崖下草芽破土,无声却坚定。
若瑶起身时,右臂衣袖滑落半寸。那道魔纹还在,但颜色淡了许多,像是被春水洗过的墨迹。她没去遮掩,只将剑交到左手,继续示范步法。孩子们跟在后面模仿,脚步杂乱却认真。
一名小弟子练得累了,坐在石阶上喘气。他抬头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些怯意地低下头。片刻后,他鼓起勇气开口:“师祖,您腰间那块玉佩……是不是很厉害?”
我没有立刻回答。
指腹摩挲着玉佩边缘,“守”字的刻痕依旧清晰。这东西曾沉在袖中百年,压着愧与责,也压着我不敢回望的过去。如今它只是寻常挂件,随衣摆轻晃,再不会硌得心口发闷。
我记得接过它的那天。掌门将它放在我掌心,说这是信物,也是托付。后来宗门对外宣称我闭关养伤,实则是弃我在荒崖自生自灭。他们怕世人知道血魔封于我身,怕污了玉虚清名。唯有我知道,那一剑刺下去,不只是为了封魔,更是为了替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同门守住最后一口气。
若瑶走了过来,站在那孩子身边。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它不厉害。”我终于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稳,“但它记得很多事。”
孩子眨眨眼:“什么事?”
我望着若瑶的背影。她正弯腰拾起一把掉落的木剑,递给另一个弟子。阳光落在她发间,有细尘在光里浮动。
“记得一个人明明可以走,却选择留下。”我说,“记得三百个亡魂,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刀。”
若瑶直起身,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没笑,但我认得那种眼神——那是三年前晨光中,我们并肩而立时的模样。那时我们刚斩尽魔煞,筋疲力尽,却都还站着。
小弟子站了起来,捧着木剑,一脸认真:“那……它是守护用的吗?”
我低头看着玉佩。冰凉的触感仍在,但不再刺骨。它曾是我唯一的凭依,是我在孤崖上百次想要放手时,仍攥紧的理由。如今我不需要它提醒自己为何而战了。
“是。”我说,“它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孩子露出笑容,像是听到了最想听的答案。他转头看向若瑶:“师父,那您也会讲这样的故事吗?”
若瑶揉了揉他的发,语气平静:“你现在就在学。”
她走回场中,抬手示意众人列阵。新弟子们排成两行,手持未开锋的短剑,动作虽稚嫩,却已有几分肃然。她站在前方,缓缓举起剑。
“今日第一课,不是杀敌之术。”她说,“是护人之姿。”
她双足分开,重心下沉,左手虚护胸前,右手横剑于前。正是“守心诀”的起手式。我教她的第一招,也是最后一招。
孩子们跟着比划,歪歪扭扭。有个女孩手臂抬得太高,身子一晃,差点摔倒。若瑶走过去,扶正她的肘关节,轻声说:“不用力过猛,守住自己的位置就好。”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教导这些孩子。她们还不懂这一式的分量,不懂这一横剑背后,是多少人断骨折命换来的安宁。但她们会慢慢明白。就像当年我站在崖上,听见一声“阿箬”,从此有了归处。
若瑶收势,转身面向众人:“记住,剑不出鞘,也能护人。心定了,手才稳。”
小弟子们齐声应下,声音清亮。
她走回我身旁,站定。风吹起她的衣角,与我的扫在一起。她没说话,我也未动。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看那些孩子一遍遍练习。
良久,她低声问:“您觉得,他们能守住吗?”
我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远处山门匾额上。那三个字是新写的,“玉虚”二字漆色鲜亮,再不见往日裂痕。
“你已经在教了。”我说,“这就够了。”
她点点头,似是安心。
日头渐高,阳光铺满整片平台。一个孩子练得满头大汗,脱下外袍搭在肩上,露出右臂一道浅痕——与若瑶当年的位置一模一样。他察觉我们在看,有些羞赧地拉了拉袖子。
若瑶却笑了。她走上前,卷起自己衣袖,露出那道已近乎透明的魔纹,对他说:“不必藏。它不是耻辱,是你活下来的证明。”
男孩怔住,随即挺直了背脊。
我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旧针。那是我早年用来压制魔气的,铜柄磨损,针尖微钝。这些年我没再用过它,只是习惯带在身上。
我将针递向若瑶:“该换了。”
她接过针,看了看,又看向我。
“新的针谱已经写好了。”她说,“用银线引灵,不伤经络。”
我点头:“嗯。”
她把针收进袖袋,动作自然,仿佛接过的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
山风穿过断墙,吹动石阶上的落叶。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当年阵眼的位置。那里长出了几株野草,嫩绿的新芽顶开了碎石。
若瑶忽然开口:“您还去崖顶吗?”
“不去。”我说,“灯灭了,就不必守了。”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可总得有人记得。”
“你记得。”我看她,“他们也记得。”
我抬手指向那些孩子。他们正围在一起,轮流持剑演练。那个右臂有痕的男孩站在中间,虽然动作生涩,但神情专注。
若瑶顺着我的手指望去,嘴角微微扬起。
这时,那名最初提问的小弟子跑了过来,仰头望着我,眼里闪着光:“师祖,那……故事讲完了吗?”
我看着他,又看向若瑶。她站在阳光里,发丝轻扬,像极了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瘦小、倔强,眼里有不肯熄的火。
我开口,声音很轻,却让周围都静了下来。
“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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