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

至于他承受了多少,是否还活着,并不那么重要。

他历尽千辛万苦,从地狱爬回,等待他的,不是抚慰,而是另一座名为家族的牢笼。

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枯萎下去。

我不能。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我又有了不一样的执着念想。

我必须见他一面。

无论如何,必须亲口告诉他,我还在,我一直在等他,那封血书,是我写的!

然而,见他谈何容易?

竹意苑有柳氏的人严密把守。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仅仅是礼教。

机会,像沙漠中的水滴,需要极致的耐心和运气才能捕捉。

我重新开始抄经。

这次,我抄写的是祈求平安的《金刚经》。

我让赵嬷嬷去回禀柳氏,说我病体缠身,夜梦惊悸,想去祠堂在祖宗牌位前诚心抄经祈福,以求心安,也为尚在病中的二弟祈求平安。

我将动机包裹在符合礼教和长嫂身份的外衣下,甚至带上了对顾玉池的关怀。

柳氏沉吟了片刻,或许是觉得我此举既能彰显顾家妇的贤德,又能安抚我这边可能存在的不安分,终究还是点了头。

只嘱咐赵嬷嬷跟紧我,莫要出了差池。

于是,每日午后,我便得以离开涵辉院,前往位于府邸最深处的祠堂。

祠堂阴森,常年燃着香烛。

我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层层叠叠的牌位。

我提起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心,却早已飞到了那座竹意苑。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祠堂与竹意苑,依旧隔着重重的院落和高墙。

转机出现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意外。

那日抄经完毕,赵嬷嬷因内急暂时离开。

我独自在祠堂外的廊下等候。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溅起一片水雾。

一个负责祠堂洒扫的小丫鬟,抱着几卷受潮的经卷,慌慌张张地从祠堂侧门跑出来,想要送去晾晒,却在湿滑的台阶上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手中的经卷也散落一地。

我离得最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那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连声道谢。

我帮她拾捡散落的经卷,目光却无意中瞥见,在祠堂侧门后方,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一扇快要被藤蔓完全覆盖的角门。

那扇门,看着像是通往竹意苑后身的荒废小园?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将经卷还给丫鬟,嘱咐她小心些。

赵嬷嬷很快回来,我们便返回了涵辉院。

从那天起,我抄经更加虔诚,停留的时间也更长。

我暗中观察,确认那扇角门平日并无人看守,也无人通行。

我必须冒险一试。

我选在了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乌云蔽月,星子隐匿,是真正的月黑风高。

我借口咳疾加重,需要绝对安静,早早打发了赵嬷嬷去歇息,言明夜里不必再来。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只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我换上一身颜色最深的靛蓝色布裙,用一块同色布巾包住头发,深吸一口气,溜出了偏厢。

黑暗中,我凭借着白日记下的路径,摸索着,躲闪着偶尔巡过的灯笼光晕,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祠堂。

推开那扇木门,熟悉的香烛气味扑面而来。

祠堂内漆黑一片,只有祖宗牌位前那盏长明灯,散发着如同鬼火般的光晕。

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扇隐藏在侧门后的角门。

用力一推。

“吱呀”一声轻响。

门,开了。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石板小径。

我没有任何退路,踏上了那条小径。

荒草拂过我的裙摆,发出窸窣的声响。

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十步,前方出现了一堵矮墙,墙上同样有一扇木门。

我颤抖着手,推开。

眼前,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园,假山倾颓,池水干涸。

而园子的另一端,正是竹意苑那熟悉的后墙。

到了!

我扑到竹意苑的后门边,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急促地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睡下了?

还是根本不愿再见任何人?

我不死心,再次叩响。

这一次,更加急促。

终于,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很慢,很沉。

门闩被轻轻拉动的声音响起。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出现在门后。是他。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

先是茫然,然后是惊愕,随即是满眼的不敢置信。

“是……是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我……”

我哽咽着,泪水瞬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玉池……是我……”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什么伦常,什么家族声誉。

我猛地向前一步,撞进了那扇半开的门内,扑到了他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看到了你的血书……”

他看着我,眼眶骤然红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盼君归’是……是你?”

“是我!是我!”

我泣不成声,用力点头,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烛泪……”他唤我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嫂嫂,而是三年前上元夜,那未曾唤出口的称谓。

这一声,穿越了生死,穿越了伦常。

我们就在这荒废的小园里,在沉沉的夜幕掩护下,紧紧相拥。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汹涌的泪水。

千言万语,无尽的思念与痛楚,与此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稍松开我,用指腹颤抖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目光深深地凝望着我。

“跟我走。”

他忽然开口,

“烛泪,我们离开这里。离开顾家,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私奔?

我震惊地看着他。

“可是,你的身子,外面的追兵……我们……”我语无伦次。

“我受够了!”

他打断我,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愤懑与不甘,

“为他们顶罪,在牢里九死一生,回来却像废物一样被圈禁!我不能再失去你!绝对不能!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是啊,留下,是看着彼此在绝望中慢慢枯萎。

离开,或许前路是万丈深渊,但至少我们在一起。

“好。”

我看着他,眼中再没有丝毫犹豫,

“我跟你走。”

就在这荒园废池之畔,在祖宗祠堂与家族牢笼的夹缝之中,我们这两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灵魂,定下了这孤注一掷的盟约。

我们迅速商议了细节。

三日后,依旧是子时,在此处汇合。

他负责弄到马车和盘缠,我负责准备好必要的物品。

“等我。”

他捧住我的脸,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等你。”我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潜回涵辉院。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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