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鬓

或许,它只会随着时日,在那静室中蒙尘,最终被丢弃,如同我这个人一样。

日子依旧在重复。

对镜,拔除新生的白发,然后对着那堵光秃秃的高墙发呆,摩挲着袖中那枚棋子,反复咀嚼那个血写的“熬”字。

这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蚕室因蚕事早已结束而闲置下来,但我偶尔仍会去那里坐坐。

那里残留着桑叶的清气,更重要的是,那里曾是我们无声交流的唯一场所。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间静室。

里面空无一人,桌椅书架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往日记录用的册子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一角,无人问津。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摞册子上。

心中微动,走上前去,翻找出我最后使用过的那一本。

我翻到那一页,动作却猛地顿住。

那张被我揉皱的纸笺,不见了。

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不见了?

是被负责打扫的仆妇当作废纸丢弃了?

还是落在了别人手中?

若是被仆妇拾去,倒也罢了,她们大多不识字。

可若是……若是……

难道是他?

他会来这间早已闲置的静室吗?

他会翻看这些已经无用的记录册吗?

若是他看到了,看到了我那近乎**的脆弱与绝望,他会如何想?

是怜悯?

是轻视?

还是如同我一般,感同身受那刻骨的悲凉?

我站在原地,手中捏着那本空荡荡的册子,动弹不得。

既希望是他看到了,又恐惧真的是他看到了。

这种矛盾的情绪撕扯着我,让我发狂。

就在我心神不宁,准备仓皇离开静室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来了。

真的是他。

顾玉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身素色长衫,许是因在孝期,颜色比往日更为沉敛。

他的手中,正拿着那本记录册。

我后退半步,抵住了书案边缘,无法言语。

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距离,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册子,轻轻放在了我身旁的书案上。

然后,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视线,缓慢地,从我苍白的面颊,移向我刻意用发丝遮掩的鬓角。

那一刻,我无所遁形。

所有试图隐藏的憔悴,所有强撑的平静,都在他的目光下,土崩瓦解。

我羞惭地想要低下头,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僵硬地承受着他的注视。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不是向我,而是探向那本刚刚放下的册子,修长的手指在册子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然后,他收回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了静室。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滑坐在地面上。

后背靠着书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那张纸笺。

他敲击册封的动作,那深深的一眼,都是无声的回应。

他在告诉我,他知道了。

知道我的愁,知道我的秋霜,知道我在这煎熬中,日渐凋零。

他没有安慰,因为没有言语能够安慰。

他没有承诺,因为我们都清楚承诺的虚无。

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看见了,他懂得。

我颤抖着手,拿起他方才放下的那本册子,急切地翻开。

在记录蚕事终结的那一页之后,原本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字。

依旧是那清峻熟悉的笔迹,用的是墨,而非血。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诗句旁,还搁着一件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枚用极细的银丝缠绕成的、含苞待放的白梅。

花苞极小,不及小指指甲盖大,却做得极其精致,每一瓣都栩栩如生。

银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执拗的光。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他无法回应我的秋霜,因为他同样身处寒冬。

他无法抚平我的云鬓改,因为他或许也早生华发。

他只能告诉我,他也在夜夜思君,虽然不见,但我们依旧共饮着这命运的苦水。

我拿起那枚小小的银丝白梅,将它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衣襟。

这一次,我不再强行压抑。

因为我知道,在这座府邸里,有一个人,他听得见我无声的哭泣。

自那日后,我依旧每日对镜,依旧会为新生的白发而心惊。

但我不再徒劳地试图拔尽它们。

我学会了与这些早生的华发共存。

它们是我痛苦的印记,也是我坚持的证明。

如同他送我的那枚银丝白梅,在严寒中,悄然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倔强。

我将他写有诗句的那一页纸小心地裁下,与那方染血的绢帕、那枚白玉棋子、那朵银丝白梅放在一起,用一块干净的素绸包裹好,藏于枕下。

这些,成了我贫瘠生命里,全部的光亮与支撑。

晓镜但愁云鬓改。

愁绪依旧,恐惧未减。

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对抗这催人老的时光,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无尽的煎熬。

在这不见天日的深院里,有两颗同样痛苦、同样挣扎的灵魂,在隔着重重阻碍,无声地、艰难地,彼此呼应着。

如同冬日里,两株隔着冰河相望的梅树,根系无法相连,枝叶无法触碰,却能感受到对方在风雪中,同样顽强的呼吸。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此刻深陷泥沼、看不到明天的我来说,这微弱的懂得与呼应,已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残忍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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