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变成了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肩头,坠在心底。
顾如珩的灵柩在停厝七七四十九日后,终于落葬于顾氏祖坟。
那场盛大而冗长的葬礼,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耗尽了府中最后的浮动气息。
风暴过后,留下的是更为死寂的日常。
我作为未亡人,生活被圈禁在了涵辉院偏厢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柳氏免去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只吩咐我“安心静守,修身养性”。
这看似体贴的安排,实则是将我彻底隔绝在这座府邸的视线之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活着的牌位。
偏厢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架梳妆台,再无他物。
窗外对着的,是一堵光秃秃的高墙。
每日,除了固定送来饭食和必需品的哑仆,我见不到任何人。
时光在这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无声滑走。
唯一能提醒我时间流逝的,是梳妆台上那铜镜,以及镜中,那个日渐陌生的自己。
起初,我只是觉得脸色苍白了些,眼底的青灰深重了些。
我并未在意,只当是守丧期间心力交瘁所致。
直到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前,由着仅有的一个小丫鬟为我梳头。
丫鬟的手法很轻,木梳划过长发,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窗外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单调地鸣叫。
我无意识地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依旧穿着厚重的孝服,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像一朵失水过多的苍白的花。
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暮之气。
这些,我早已习惯。
然而,就在丫鬟将我的长发拢起,准备绾成一个规整的发髻时,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鬓角的位置。
那里,在一片乌黑之中,竟刺目地夹杂着几缕银白。
不是一根,是好几缕。
像初冬的寒霜,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墨色的绸缎上。
怎么可能?
我才……我才多大年纪?怎么会有白发?
“少夫人?”小丫鬟察觉到我的僵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我猛地回过神,有些粗暴地推开了她的手,身体前倾,凑近了那面铜镜,死死地盯着那几缕白发。
手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鬓角。
“晓镜但愁云鬓改。”
李商隐的诗句,像一句恶毒的谶语,在这一刻,轰然应验。
我但愁的,何尝是这云鬓的改变?何尝是这容颜的衰老?
我恐惧的,是在这无望的等待与煎熬中,被消磨掉的,不仅仅是青春,更是记忆里鲜活的温度,是心底那份执拗的念想。
我怕。
我怕岁月这把钝刀,不仅会削去我的青丝,更会磨平他在我心中的模样。
我怕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连他那双清亮如墨玉的眼睛,他月白色身影的轮廓,他指尖那片刻的温度都会变得模糊,最终消散在这漫无边际的灰白时光里。
这比死亡,更让我感到恐惧。
“拔掉它们。”我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小丫鬟吓了一跳,嗫嚅道:“少夫人,这……这拔了,怕是还会再长……”
“我让你拔掉!”我猛地抬高了声音,语气尖锐。
我从未如此失态过。
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多言,连忙找来镊子,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替我拔去那几缕刺眼的白发。
头皮传来细微的刺痛。
拔掉了。
镜中,鬓角似乎恢复了乌黑。
可我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
霜雪既已落下,便意味着寒冬已至,再也无法挽回。
它们会再次生长,越来越多,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拔尽。
从那以后,每日清晨对镜梳妆,成了我一天中最煎熬的时刻。
我像一個患有癔症的病人,近乎偏执地检查着鬓角,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新生的白色痕迹。
每一次发现,都会引发一阵无声的恐慌和一场徒劳的清除。
我的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脸色也愈发苍白。
我开始害怕照镜子,却又忍不住去看。
这一日,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昨夜似乎下过雨,空气潮湿而阴冷。
我独自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的自己,鬓角处,前几日刚拔过的地方,似乎又隐隐透出些许灰白。
“熬。”
我还能熬多久?
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对着这面映照出我日渐凋敝容颜的镜子,怀揣着一个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念想?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我猛地推开镜子,仿佛那样就能推开这残酷的现实。
目光落在妆台角落的笔架上,那里搁着一支许久未动的毛笔和蒙尘的砚台。
我需要留下点什么。
证明我还活着,证明我还在“熬”,证明我这日益枯萎的生命里,还有一丝不甘熄灭的火苗。
我颤抖着手,研墨,铺开一张废弃记录册的空白纸页。
墨迹在纸上洇开,像我混乱的心绪。
写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笔尖落下,颤抖着,写下了五个字: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写罢,我看着那淋漓的墨迹。
秋霜?何止是秋霜!是寒冬,是永夜!
我将纸笺揉成一团,想扔掉,却又舍不得。
最终,我将那团皱巴巴的纸笺,塞进了记录蚕事的册子里。
仿佛将它藏匿起来,就能将这份痛苦也一并掩埋。
我不知这无心的举动,这绝望下的呓语,是否会被人看见。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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