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断她,
“你若办成,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若办砸了,或是走漏了风声……”我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张婆子吓得浑身发抖,又要跪下。
我放缓语气,带着蛊惑:“你放心,只是打听消息,并非作奸犯科。事成之后,我保你和你儿子,后半生无忧。”
威逼利诱之下,她咬了咬牙,重重磕了一个头:“老奴……老奴明白了!定不负少夫人所托!”
她将那支簪子紧紧揣入怀中,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我独自坐在昏暗的室内,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浑身虚脱,冷汗早已浸透重衣。
“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诗中的“青鸟”,是西王母的信使,传递着希望与慰藉。
而我找到的这只“青鸟”,却是一只被生活所迫、在恐惧与利诱下战战兢兢起飞的、苍老而脆弱的鸟儿。
她能飞越千山万水,将我的“殷勤”探看,带到那遥远的“蓬山”吗?
我不知道。
我只能等待。
张婆子离去后,我依旧每日躺在榻上。
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苦涩的味道麻木了舌尖。
咳嗽声时而压抑,时而剧烈,像一只濒死野兽的哀鸣。
赵嬷嬷看我的眼神,担忧中夹杂着疏离。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或许只是觉得我这病来得蹊跷,情绪也反复无常。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更加沉默地履行着她的职责。
我在等待。
等待那只苍老的“青鸟”,能否穿透重重关山,抵达那迷雾笼罩的“蓬山”,为我衔回一线生机,或是彻底的死讯。
我无法安眠,即便勉强合眼,也是噩梦缠身。
有时梦见顾玉池身披镣铐,在冰天雪地里蹒跚前行。
有时梦见刑具加身,鲜血淋漓。
有时,甚至只是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在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每每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跳如鼓。
我开始反复摩挲自己的指尖,想象着咬破它,用鲜血写下讯息的感觉。
五日,整整五日,没有任何消息。
张婆子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未单独出现在我面前。
即便在院子里偶遇,她也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与我对视。
这种沉默,比坏消息更让人恐慌。
是事情败露了?
是她儿子不敢去做?
还是打探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可怕结果?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
春雨淅沥,敲打着窗户,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赵嬷嬷因家中临时有事,告假一晚。
偏厢里,破天荒地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子时前后,雨声中,传来了叩门声。
不是正门,是连接后院的那扇小角门。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张婆子,另一个,是个穿着粗布短打、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
是张婆子的儿子,张诚。
“少……少夫人……”张婆子声音发颤,要跪下去。
我一把将她拉住:“进来说话!”
两人闪身进来,带进室外的寒气和雨水味。
我迅速关上门,插好门闩,背靠着门板。
“打……打听到了?”我声音嘶哑。
张诚显然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未曾与府里的主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开口,带着浓重的京城口音:“回……回少夫人话……小……小的托了在北疆跑货的把兄弟,费……费了好大劲儿,花光了那簪子当的钱,又……又搭上小的多年积蓄,才……才打听到一点消息……”
“说重点!”我厉声打断他,恐惧让我失去了耐心。
张诚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是是是!顾……顾二公子,他……他确实不在军营!他……他是被牵连进了北疆督抚的贪墨案里,据说……据说是替人顶了罪,如今被……被羁押在凉州府的按察使司大牢里!那……那地方,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啊!”
凉州府大牢。
顶罪。
九死一生。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那冲击力依旧让我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没有倒下。
他真的身陷囹圄。
而且在那样一个酷吏横行的地方。
顶罪?
替谁顶罪?
是家族的意思,还是柳氏为了保全其他更重要的子弟,将他推出去做了弃子?!
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担忧,席卷了我。
“他如今怎么样?可有受伤?可有受刑?”我抓住张诚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张诚吃痛,却不敢挣脱,白着脸道:“具体……具体情形打听不到,那大牢看管极严。只……只隐约听说,里面环境极其恶劣,冻饿交加是常事,而且……而且时常动用酷刑逼供……二公子他……他一个文弱书生,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酷刑……逼供……文弱书生……
我仿佛能看到他那清俊的脸上染满血污,看到他月白色的衣衫被鞭子抽得褴褛,看到他倒在冰冷肮脏的牢房里,奄奄一息……
不!
我不能让他死在那里!
绝对不行!
我松开张诚,看向他:“你那个跑货的把兄弟,可能联系上凉州大牢里的人?哪怕是最低等的狱卒?”
张诚面露难色:“这……凉州路途遥远,那边的人……小的也不敢保证……”
“钱不是问题!”
我斩钉截铁地道,
“你再去当东西!当更多!我需要你,无论如何,想办法打通关节,至少让他知道,外面还有人……在等他!”
我转身,踉跄着扑到妆台前,也顾不得是否会发出声响,胡乱地将首饰匣里所有稍微值钱些的银饰、珍珠耳珰,甚至一支小小的金镶玉步摇,一股脑地塞给张诚。
“这些!都拿去!尽快!”
张诚看着眼睛都直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这恐怕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财富。
“少夫人放心!小的……小的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消息送到!”重赏之下,他的恐惧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赌徒般的狂热。
“还有,”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
“给我准备纸笔。最小的,能隐藏的。”
张诚愣了一下,虽不明所以,还是连忙从湿透的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竟真的有一小截眉笔和一张巴掌大的粗劣纸笺,是他平日记录杂事所用。
我接过那粗糙的纸笺和眉笔,手抖得厉害。
没有丝毫犹豫,将右手食指伸入口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咬!
钻心的疼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我的指尖,也染红了我的唇瓣。
“少夫人!”张婆子惊呼一声,想要上前。
我抬手制止了她。
我将涌出的鲜血,涂抹在那粗糙的纸笺上。
眉笔太细,无法蘸血,我便直接用那根流血的手指,在那方浸染着我鲜血的纸片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盼君归。
字迹歪斜,血色淋漓,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如同三朵泣血的梅花。
“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将那方血书,小心翼翼地折叠好,递给张诚,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把这个……想办法……交给他。告诉他……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张诚接过那纸笺,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血书和首饰一起仔细藏好,拉起还在发愣的母亲,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雨夜。
我瘫软在地,背靠着门板,看着地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手指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中的恐惧并未消散。
但这一次,我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严寒。
我放出了我的“青鸟”,递出了我的“殷勤”探看。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希望多么渺茫。
我,谢烛泪,已倾尽所有,发出了我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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