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勖闻声,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语调平和道:“进来吧。”
应国公素来嗜书如命,即便已身居高位,却仍旧保持着年轻时手不释卷的习惯,一有闲暇便会沉浸书海,秉烛夜读,仿佛不知疲倦。
程霖爱书,想来也是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得到了程勖的应允后,兄妹二人便相随着步入了西次间,向座上的父亲行礼问安。
程勖示意他们起身,随后端起茶杯,不紧不慢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此时的他未着官帽,仅着一身居家常服,全然没有了朝廷重臣的威严,反倒像是书斋中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一般,举手投足间尽显儒士风范,即便是略带责备的口吻,也不会让人心生畏惧。
程霖作为兄长,率先开口解释道:
“回父亲,孩儿回府途中偶遇了一位学识渊博的同窗,想要与之探讨学问,便邀他至丰乐楼用膳,席间相谈甚欢,不觉竟忘记了时辰,属实是孩儿的疏忽,还请父亲责罚。”
程萋萋闻言,连忙点头附和道:“没错,是这样的。”
望着眼前配合默契的兄妹,程勖双目微眯,当下便知此事恐怕并非他们所述的那般简单。
但见二人安然无恙,他也无意过分深究,只微微点了点头,言归正传道:“罢了,你们且坐下吧,为父今日唤你们前来,是有件事要同你们说。”
见父亲并未因他们的晚归而生气,程萋萋心中暗自庆幸,原本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待兄妹俩落座后,程勖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道:“过几日便是顾少卿母亲的寿辰了,今日顾府遣人送来了请帖,说是邀咱们全家前去赴宴。”
“顾少卿?”程霖略一思索,“就是父亲的那位同窗好友,现任大理寺少卿的顾伯父吗?”
他们提及的这位顾少卿,全名顾子兴,乃是与程勖同年科举及第的进士。
两人年纪相仿,又曾在翰林院共事多年,交情深厚,即便后来各自调任礼部与大理寺,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不错,”程勖点了点头,而后轻叹一声,面露无奈道:“只可惜,礼部近来事务繁多,为父恐怕无法亲自带你们前去了。”
年中便是皇帝陛下的五十大寿,届时不仅文武百官、各地藩王将汇聚一堂,就连西域各国也会派遣使臣前来朝拜庆贺,可以说是一个举国同庆、彰显国威的大日子。
为了筹备这场盛会,礼部从去年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各项事宜了,程勖作为礼部尚书,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言罢,他稍作停顿,又接着说道:“但为父也不愿拂了顾少卿的美意,已吩咐兰姨娘备下一份厚礼,届时便由你们兄妹二人携礼前往,代为父向顾老夫人问好吧。”
程勖发妻早逝,多年来未曾续弦,故而国公府的一应人情往来,皆是由这位兰姨娘代为打理的。
兰姨娘本名蕙兰,原是国公夫人崔蕴的陪嫁侍女。
崔蕴临终前,担心一双儿女无人照拂,便将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侍女抬为了姨娘,代替自己打理府中的一应事务。
而蕙兰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不仅悉心照顾两位小主人平安长大,还延续了崔蕴一贯的处事风格,将应国公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各类人情世故也应付得游刃有余,从未出过什么岔子。
正因如此,程勖才敢放心地将府中一切事务交由她来打理。
程霖闻言,点头应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当不负所托。”
作为应国公世子,程霖自幼便经常出席此类场合,对此早已是驾轻就熟。
“如此甚好。”程勖欣慰地捋了捋胡须,转而叮嘱女儿道:“萋萋,到了顾府,一定要乖乖听兄长的话,知道吗?”
程霖行事素来稳重,程勖对他自是放心无疑,可程萋萋毕竟年纪尚小,言谈举止难免欠缺一些,故而免不了要多嘱咐几句。
然而,此时的程萋萋正双目放空,似是在走神一般,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程霖见状,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萋萋,父亲和你说话呢!”
被程霖一提醒,程萋萋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望向父亲,连连点头道:“嗯嗯,女儿知晓了。”
其实,她并非有意走神,只是当父兄提及那位顾少卿时,一些前世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心头。
前世父亲蒙冤入狱后,那些曾与他交好的亲朋故旧们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对她这个登门求助的故人之女避之不及,生怕被牵连其中,祸及自身。
而顾子兴,便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唯一一个敢于替父亲仗义执言的人,甚至由于言辞过于激烈,触怒了圣颜,最终被削去大理寺之职,贬至永州。
不过,或许是他的这番上奏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原本被判秋后问斩的哥哥,最终竟被改判了流放,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经此一事,程萋萋才真正意识到了何为患难见真情。
所以,当她得知自己即将去拜访这位前世对程家有恩的顾少卿时,心中难免泛起几层涟漪。
不过程勖并不知道女儿此刻的内心所想,只略微点了点头,放下茶杯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回房休息吧,别耽误了明日的功课。”
“是,父亲。”兄妹俩起身拜别了程勖,而后一起离开了庆年堂。
——
片刻之后,两人行至青竹院内。
青竹院坐落于国公府东侧,乃世子程霖的居所,因院中广植翠竹,故得此名。
此刻,月色隐匿在幽篁之间,于青石板上铺下一道道斑驳的竹影,微风过处,竹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颇有一种远离尘嚣、隐逸山林的意境。
程霖拉着妹妹步入书房,点亮了一盏烛灯。
霎时,柔和的光芒洒满整个房间,营造出一种温暖而静谧的氛围。
点好灯后,程霖轻撩衣袍,曲腿坐于书案前,同时伸手示意程萋萋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俨然一副欲与之促膝长谈的架势。
面对此景,程萋萋心中难免忐忑,低垂着头道:“我,我还是不坐了,哥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便是。”
程霖微微挑眉,语气不容置疑道:“坐下。”
程萋萋见状,不敢再有丝毫抗拒,只得乖乖地坐在了程霖对面的软席上,一副听候审问的模样。
“说吧,”程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沉声开口,“你是如何得知裴兄遇险的消息的?”
自从程萋萋神色慌张地拉着他,说出“裴公子有危险”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之中。
起初,他以为妹妹又在玩什么小把戏,心中并未太过在意,然而,当他亲眼目睹裴书谨被黑衣人攻击的那一幕后,他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妹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丰乐楼与升平巷相隔甚远,即便真的有人通气,也断然做不到如此迅速,所以,程霖怎么也想不通,程萋萋到底是如何获得这个消息的。
这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这般想着,程霖的目光愈发变得锐利起来,让程萋萋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片刻的沉默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朱唇微启道:“不瞒哥哥,此事……的确是有人告诉我的。”
“是谁?”程霖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去,目光锐利而急切,“是谁告诉你的,我怎么没看到?”
在丰乐楼的时候,她明明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不可能有机会私下接触任何人。
感受到程霖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程萋萋眼神微微闪动了几下,而后缓缓转向身边,幽幽开口道:“……就是她。”
话音未落,一声“噼啪”的爆灯花声响起,屋内的烛光猛然颤抖了起来,令程霖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几跳。
他顺着程萋萋的视线望去,却并未看到任何东西。
“你说什么?”程霖回眸看向程萋萋,心底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什么‘就是她’?”
程萋萋轻垂眼眸,老实答道:“哥哥不是好奇,是谁告诉了我裴公子遇险的消息吗?”
说完,她再次望向身旁,仿佛真的有人在那里一般,“她如今就在这里,只是哥哥你看不见而已。”
原来,小檀跟随兄妹俩回到应国公府后,便一直紧随在程萋萋左右,未曾离开。
此刻,她也正和程萋萋一样,跪坐在程霖的面前。
在程霖惊愕的目光中,程萋萋稍作停顿,接着说明道:“她叫小檀,原是蒋公子身边的一名侍女,后因诸多变故含恨离世,只得化作一道孤魂徘徊于世间。”
随着程萋萋的叙述,小檀即便知道程霖无法看到自己,也依旧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小檀见过世子。”
听完了程萋萋的解释后,程霖整个人顿时愣在了原地,久久未曾回神。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了程萋萋良久,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方才眉头紧锁道:“既是孤魂,那你又为何能看见她?”
程萋萋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发问,于是很快坦言道:“具体缘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自从在大相国寺落水后,我便能看到她了。今日在书院的时候,也是因为有她在,我才敢闯入山长室,替换了蒋公子的窗课。”
言及此处,程萋萋终于将话题拉回了正轨,“她知道裴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在得知蒋公子欲对他不利后,才会将事情告知于我,希望我能出手帮帮裴公子,让他免遭陷害。”
说罢,程萋萋抬眸看向程霖,面色坦然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哥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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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故人之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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