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谨见状,迅速将左手缩进衣袖,轻描淡写道:“夜里路黑,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的。”
尽管他竭力保持镇定,但眼底闪过的那一抹慌乱却还是没能逃过裴佑的眼睛。
知子莫如父,裴佑见他如此刻意遮掩,无需多问,心中便已大致明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裴书谨自小就格外懂事,无论遭受何种委屈,都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从不向他这个父亲倾诉半句。
对此,裴佑是既心疼,又愧疚。
心疼他小小年纪便背负起家庭的重担,愧疚自己身为父亲,不仅无法为他铺就一条坦途,反而时常成为他的拖累。
见父亲久未言语,裴书谨生怕他追问自己受伤之事,故意转移话题道:“父亲既然醒了,儿子这就给您煎药去。”
说罢,没等裴佑表态,他便已从床榻上起身,匆匆步入外室。
看着裴书谨那清瘦如竹背影,裴佑思绪飘远,不禁忆起自己像他这般年纪时,初次离开家乡,赴京赶考的经历。
彼时初出茅庐的他,正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之时,满心以为自己能够凭借满腹才学一举登科,在这繁华的京城谋得一席之地。
为此,他不惜花费重金,将自己的得意之作编纂成册,并附上言辞诚挚的书信,投送给京中的达官显贵,名士大儒们,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赏识和举荐。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送出去的那些书信,最终却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出身寒微,又无贵人举荐,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榜上无名。
而他却在逗留京城的这些日子里,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
为了在京城这寸金寸土之地生存下去,他不得不收敛锋芒,投奔了在京城做布料生意的表亲林家。
彼时的林家,因为赶上了朝廷在民间大量采购绢帛的契机,成功攀上了皇室这条高枝,正是风头鼎盛、如日中天之时,是裴佑想在京城立足最理想的靠山。
而正是在林家,他遇见了裴书谨的母亲——林家长女,林玉仪。
林玉仪自幼丧母,从十三岁起便掌管家中事务,年长后更是协助父亲管理京城的部分产业,在家族中颇具威望。
裴佑投奔林家后,做的便是一些清点账册、撰写文书的工作,时日一久,自然与这位掌家的林大小姐有了几分交集。
某日,他因为得罪了几个纨绔子弟,被他们的手下轮番殴打,弄的遍体鳞伤,险些丧命。
林玉仪闻讯后,亲自率人将奄奄一息的他接回了林家,不仅找来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替他医治,还不眠不休地守在他的床边,直到他脱离危险。
“你啊,明知他们不是好惹的,又何必与他们争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故人熟悉的声音在裴佑的耳边回响起来,真切的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
年轻时的他,刻板固执,不懂变通,明里暗里得罪过不少人。
是林玉仪,为他挡下了诸多风雨,教会了他许多为人处世的智慧。
裴佑时常会想,若是她还在就好了。
她性情豁达,聪慧通透,若是她还在,家中想必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裴书谨这孩子,或许也能活得更轻松一些吧。
这般想着,裴佑不禁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怅然之色。
——
与此同时,另一边。
程霖驾着马车,正快马加鞭地往应国公府方向赶去。
由于原本的车夫已经被他派去捉拿黑衣人了,所以这位尊贵的程世子不得不亲自执缰,力求赶在宵禁的钟声敲响之前返回府邸。
马车之内,小檀与程萋萋并肩而坐。
“萋萋阿姐,黎叔那边,真的不用担心吗?”小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忧虑,“那个黑衣人我认识,他叫吴顺,是蒋府的打手里面武功最强的,我担心……”
小檀深知吴顺的能耐,担心黎叔孤身一人,难以应对。
却见程萋萋淡然一笑,柔声宽慰道:“你放心吧,黎叔年轻时可是江湖第一大派天玄宗的弟子,他的武功,即便放眼整个京城,也是鲜有敌手的。”
小檀闻言,双眸骤然瞪大,满脸惊讶道:“原来他竟这般厉害,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会甘愿做一名车夫呢?”
程萋萋侧倚车壁,托着腮道:“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父亲年轻时曾救过他的家人,他为了报恩,便一直留在国公府做事,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小檀恍然大悟,不禁笑道:“看来,萋萋阿姐的父亲,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一双儿女都教养的如此纯善,这位国公爷,想必也是个难得的至纯至善之人。
提及父亲,程萋萋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抹柔和之色,“是啊……”
她的父亲,的确是个极好的人。
他才学甚高,二十岁便高中进士,入仕翰林,参与修订众多前朝典籍,后又调任礼部,三次以主考官的身份主持省试,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他为人清正,评判科举试卷时,并不看重考生的出身与族望,而是以考生本人才学为主,真正做到了选贤任能,唯才是举。因此,在他主持省试期间,众多寒门学子得以高中,为朝廷注入了新鲜血液。
他重情重义,与母亲青梅竹马,结为连理,感情深厚,恩爱不疑,即便在她重病期间,也始终不离不弃,悉心照料。后来母亲离世,他也始终未曾续弦。
他慈爱开明,从不强迫她和兄长做不喜欢的事,不仅支持她入学思齐书院,对她的喜好也从不设限,不像许多世家大族那般,将女儿禁锢于家中,只教她们针织女红,不许她们识字念书。
平心而论,这样一位父亲,确实是很多人几世都求不来的。
只可惜……
回想起前世应国公府的结局,程萋萋眼帘微垂,不禁喟然长叹。
这世道,当真是好物不坚,彩云易散。
那些徇私枉法,趋炎附势之徒,享受着本不属于他们的荣华富贵,各个逍遥自在。
反观父亲,一生清正廉洁,坚守本心,最终却落得个冤死狱中的下场,连身后之名都难以保全。
如今自己虽重获新生,但终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就算有了通灵的本事,又能否改写前世的命运呢?
想到这里,程萋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压力如山一般大。
“吁!——”
正当程萋萋沉浸在思绪之中时,一阵勒缰之声忽然响起,原本疾行的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
她轻掀车帘,一眼便望见了“应国公府”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到家了!”程霖扬声一呵,随即利落下马,转身对车内程萋萋道:“下来吧。”
程萋萋应了一声,轻轻掀起车门帘子,借着兄长递来的手臂,轻盈跃下马车。
守门人见状,急忙迎上前来,满脸焦灼道:“世子,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老爷都等了好久了!”
言罢,他好奇地望向二人身后,却未见到黎叔的身影,不禁面露诧异道:“奇怪,黎叔呢?他没有跟世子一道回来吗?”
要知道,除了车夫,黎叔同时还担负着保护世子和小姐的重任。
可如果他没有看错,方才驾车的,分明就是世子本人!
让世子亲自驾车,这,这成何体统?
门人满脸不解地看向程霖,却见自家世子难得一脸严肃的模样,仅留下一句“我自有安排”,便攥着妹妹的手,大步往府中去了。
——
“哥哥,你轻点。”
程萋萋的手被他攥的生疼,忍不住低声抗议。
程霖听后,这才稍微放松了力道,但仍没有半分要松开手的意思,“我若不使点劲,恐怕你又要自作主张去做些出格的事,到时候还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来给你善后。”
程萋萋见他板着脸,似是有气,心中也明白自己理亏,于是陪着笑脸道:“其实……我并非有意要瞒着哥哥,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解释罢了,我保证,待会儿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不好?别生气了……”
少女一边说,一边眨着眼睛望向程霖,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让人难以狠下心来责备。
对此,程霖向来毫无抵抗能力,没坚持多久便败下阵来,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
程萋萋见状,立刻笑逐颜开道:“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待会儿爹爹要是问起今日的事,你可千万要记得替我打掩护哦!”
程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吧,要我怎么给你打掩护?”
程萋萋歪着头思索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道:“这样吧,你就说我们在回府的途中,碰巧遇到了一位同你关系十分要好的同窗,他邀请你去府上喝茶,你推辞不过,便应允了,没想到席间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间。”
“合着全是我的错了,”程霖嗔笑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解释黎叔的事?刚才那个门人肯定会告诉爹爹,黎叔并未与我们一起回来。”
程萋萋连忙道:“那就说,咱们回府的路上遇到了强盗,黎叔是去抓强盗了!”
程霖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可是京城,哪儿来的强盗,你编理由也编得像样点儿嘛!”
说罢,他轻轻揉了揉程萋萋的脑袋,声音温和道:“罢了,我心中已有计较,到时候你只需在一旁点头附和便是,切莫多言。”
自小便一同闯祸的兄妹俩,早已培养出这种默契,只需事先对好口径,便能在父亲面前配合得滴水不漏。
程萋萋笑着点头,亲昵地挽住程霖的手臂道:“好,都听哥哥的!”
——
很快,兄妹俩便跨过了第二进院门,步入了庆年堂内。
庆年堂乃是应国公府正堂,也是平日里用来接待贵客来宾的场所。
这里院落宏阔,轩昂壮丽,虽不似那寻常富贵之家般堆砌奢华装饰,然观其建筑之宏伟、用料之考究,便也不难感受到作为高门贵府所应有的庄重与威严。
此时,应国公程勖正坐在庆年堂的西次间内,一边读书品茶,一边静候兄妹二人归来。
“爹爹,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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