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滕安市的樱花开了,这时节上街去,料峭春风里,处处摇曳着浅粉色的云霞。
花香萦绕。
十足浪漫的情形,浪漫到不切实际,浪漫到令人在幸福的间隙里,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惴惴不安的疑虑:这一切真是现实吗——花落之后呢?这世界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毁灭这绝佳的梦境?
九点钟,手机铃声没命地响。
被吵醒的人在被窝里蹙起眉头,不得不拖着伤体起床。
电话是小区保安打来的,说有人找他,问他认不认识。确认过是旧友,林丛放对方进了,接着把防盗门敞开一点缝,懒洋洋地躺回床上。
闭眼,默数一百三十秒。
樱花香大张旗鼓地流淌进来,林丛将自己的上半张脸从被窝里暂时解放出来,安静地嗅着那清甜花香。
再睁眼时,床边多了个身材高大强壮的男人,抱胸看他。
很传统的一张脸,像七八十年代电影里最典型的帅哥形象,线条硬朗,五官大气,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林丛随手一指,示意冯彦青坐在他床边。
“还好你提前找到这个地方了——不过,嘿嘿,没想到我会来吧?”
一个舆论和流言蜚语追不到的小屋,他正需要这个。
冯彦青慢慢踱步过来,顺手把厚重的灰色窗帘一把掀开。正午时分的阳光猛地闪进来,林丛躲闪不及,猛地被晃了眼。他下意识地抓起被角捂住双眼,左前额微微地痛。
“操,干嘛呢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还不能怜香惜玉点儿吗?”
“怜香惜玉?冲谁,冲你?”
听他骂得起劲,,冯彦青语调又高一度,他坐在林丛床边,“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老林,你丫一个年年体能竞赛第一的警校高材生,跟我这儿装什么孙子哪?”
林丛在被子底下翻了个白眼,寻思着能找出什么话来呲他。
“再说了,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干嘛来的?”
“还能干什么来的?”林丛松了刚抓在手里的被子,露出一双盈满愚弄的桃花眼:“是不是嘴太欠儿,在省厅混不下去了?——没事儿,混不下去了不还有你弟兄我吗?”
“去去去上一边儿去吧你!不能盼我点儿好吗……”
冯彦青笑了笑,忽然迅速出手,一把薅住林丛的被,趁他不注意,一把便掀开一大半。林丛没来得及按住,身上零零散散却又十足清晰的伤便大多暴露在冯彦青眼中。
伤痕不同以往,很少一部分是肢体冲突导致挂彩,剩下的……
尽在不言中。
那显然不是正常的冲突会留下的伤痕。它们巧妙地避开了一切危害生命安全的部位,也不伤筋骨,不动刀剑。尽管伤痕累累、青紫被体,从伤情鉴定的角度来说,却充其量只是轻伤。
对方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起来,怔了片刻,说:“我靠,这么严重啊?陈局跟我说你伤得不重啊。”
他下意识要说、却忍住的那句话,从目光里溢出来,扎得林丛心上生疼。
“是吗?他还跟你说什么了?”林丛没好气地抓起被子盖上,“他是不是还告诉你,12.7是个小案子,滕安刑警不费吹灰之力就办下来了?”
“那倒不至于。”冯彦青挠挠头,“12.7的事,外面舆论早传得沸沸扬扬了,我们那边也有所耳闻……喂喂喂,跑题了吧老林!看见我来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啊?”
林丛逼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目光。
“你来还能为了什么?老冯,能把你从外边儿调回来,得是个大案子吧?”
说“大案子”的时候,冯彦青看见林丛眼里有光——是他们还在警校的时候,每每听说有什么比赛安排时冒出的光。那种光,在林丛毕业之后已经很少见了,如果不是因为遗忘,如果不是因为释怀,恐怕再少有回归的机会。
所以,冯彦青想——其实失忆对于林丛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忘却了伤害,忘却了过去,所以走过数年的风霜雪雨,回到他面前的,还是那个二十岁的、意气风发的青年。
想起大学时光,冯彦青心下不由得生出一股温暖。
——错的本不是他,后果却要他来承担。对林丛而言,这不公平。
“确实是个大案子。这个大案子,我猜你也很想办。”
彼此寒暄一阵,对林丛目前的舆论处境衡量再三,冯彦青终究没把林丛领出门去。他伤还没全好,很多事他还不能全方位参与——好在现在有冯彦青。林丛换过衣服,把人领到院子里坐着,听他跟自己说案情。
“这回可真是个大案子,跨省的呢,不简单——”
“说重点。”
“行吧。重点是这个案子跨时也挺长的。就目前找到的线索来说,从案发到当年判定为失踪,再到我们今天坐下来,把它当一个谋杀案来做,已经过去24年了。之所以终于想起来觉着这个案子应该算谋杀,是因为前两天,有人在受害人失踪地附近发现几块可疑的痕迹。鉴定比对过之后,我们确定,这是当年那名失踪者的衣服和骨殖。”
“受害人信息?”
“李学富,男,1992年生人,滕安本地人,1998年11月16日,其母因其失踪报警。最初,警方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拐卖,因此将主要精力放在打击拐卖方面。不过24年来,他的父母没再追究下去——可能是放弃了。”
“放弃了?”
“他还有四个兄弟。或许他们家并不在意失去他一个人。”
“怎么会那么多?”
林丛皱起眉头。受害人李学富跟他基本同龄,又是滕安人,听起来多少有些亲切——然而四个兄弟?足足五个孩子,林丛想,计划生育下还这么能生?
“这事说来可就复杂了。李学富是他们家这五个孩子里年龄最大的,遇害时才刚满学龄。剩下那四个,要不是调查时强行介入,恐怕到今天还是黑户呢。”
“嗯?”
冯彦青叹了口气:“老林,你从小在滕安长大,不是不知道这边的情况。世纪之交那会儿,小城换了批人,滕安才刚开始正儿八经地搞发展。一个小山城,哪能想发展就发展?再快也得先济着城区来吧。至于郊区,那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李学富他们家就是最靠着山沟里那村的,叫什么……鹿庄?反正一个村子里,有户口的没几个人儿。李学富这事儿一出,才终于逼着他们全村儿人落了户。至于超生的孩子,生都生出来了,总不能再给人塞回去吧?所以就给着补贴养着了。”
冯彦青说这些的时候,林丛的表情逐渐从不可置信变得阴郁下来。他低着头看了会儿手,然后说:“你刚说这是个跨省的大案子?跨哪儿了?”
冯彦青知道他在郁闷什么,但,这终究不是他们这些刑警该烦恼的事情。干这一行儿的,说什么都得先看案子。
“跨省就体现在,李学富的衣服不全都在失踪地。他的上衣和失踪时带走的一个毛绒玩具不见了。最初,我们以为是凶手销毁了,可没想到那件玩具竟然出现在了隔壁省捐给偏远山区的衣物当中。幸亏我们有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同事在场参与运输,这才把线索收拢回来了。”
林丛没说话。他心里其实还惦记着这个村子的事儿,但话在嘴边转了半天,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李学富的父母真的放弃了吗?”
冯彦青耸了耸肩,“很难说,”他说,“李学富家并没有因为这一桩失踪案在村里出名。事实是,他们那个村儿,丢的孩子实在太多了。不光丢的孩子多,买的孩子也多,到最后去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半个村的人都坐定了有拐卖妇女儿童罪(还得是并犯),抓人那天老壮观了,我干了这么多年警察,头一次看见一次性运出那么多车人。第二天村儿里就没人了,小孩儿不是送进福利院就是各归各家,老人们也送进养老院。李学富的父母没参与这档子事儿,没多久就带着孩子搬出去了,往后我们也再没看到过他们。”
“那么多丢孩子的,只有李学富的母亲报了警?”
“是的。恐怕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村里那些没文化的罪犯的威胁——他们一报警,半个村子都要搭进去。这么一来,那些罪犯恐怕宁愿杀人,也不敢放松对这些家庭的警惕。”
“可李学富的母亲还是报警了。”
院子里微微起了些风,花香跟着攀上衣襟。冯彦青顿了片刻,忽然换了话题,道:“你渴不渴,我去倒杯水?”
“——这是我家,倒水也得是我倒。”林丛冲他翻个白眼,“我不渴,你继续。”
冯彦青嘿嘿一笑,站起身来,语气半是玩笑、半是刻意:“不是我不跟你说,”他说,“实在是剩下的,我也还没看完呢——哎,你别急眼呀,你要是跟我一块儿办这个案子,不就啥都知道了吗?”
林丛被他吊足了胃口,听他这么说,竟然出人意料地没生气。他只是站起身来,说 :“老冯,关于12.7案,你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吗?”
冯彦青摇了摇头。他抬起头,林丛仰着脸,瞧见阳光把他翘起的短发和眼瞳一起照成浅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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