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局里是第二周的事儿了。
彼时天气转暖,林丛伤养得差不多了,便只套两件单薄长袖出门。两个月的休养,让他原本小麦色的皮肤养白了不少,走在警局里,显得格外醒目。队里的人听说他回来,都早早收拾好资料等他。虽然这里有将近一半的人都参与过12.7案的侦破,看到林丛脖颈上那道细长的伤痕,人们还是忍不住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林丛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像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径直走到冯彦青面前,接着很自然地伸出一只手,说:“你答应给我的线索呢?”
冯彦青微微抬首,刚好可以看到他脖子上那道疤痕。那疤痕像一个chocker,呈一个完整而带着些花边的环状,贴着他脆弱的脖颈。伤口曾经很深、深到险些危及生命,但如今两个月过去,结的痂已经掉了一半,如今,一半是发紫的暗红色、一半是浅而嫩的白,跟他其他地方十分健康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林丛失忆了,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只要是个有判断能力的正常人,都能看出那是细铁链或铁丝勒出的伤。
扯远了。冯彦青随手从靠着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个厚重的文件夹,塞到他手里,让他先自己看着,其他人开会。
杨羽坐在一边,瞄两人一眼,什么都没说。
林丛没多想。他自顾自地坐在冯彦青刚刚靠过的桌子上,双脚悬空,一页一页地研究文件夹里的内容。有将近一半的内容,他从冯彦青口中和各大媒体的通稿中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剩下一半的内容,无非大多是关于24年前找到的线索,都不是非常能引起林丛的兴趣,除了——
除了关于李学富母亲的记录。
关于李学富母亲的记录很少。文件里只提到她叫刘玉娥,年龄不详,学历很低,没有工作,在村里属于一个相当普通的人物,平时也依着村子的风俗,对自家男人百依百顺,谁也没想到,她会冒着被村民们灭口的风险报警。
报警后,她参与录了几次口供,随后,便与家人一同消失在了警方的视野中——说“消失”也不恰当,因为他们只是去了其他村子落脚罢了——林丛找出刘玉娥当年报警的记录,在言语间,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
这个据说“低学历”的女人,面对警方,似乎冷静过头了。
林丛闭上眼,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背面。
刘玉娥,一个生活在山沟里、没什么学问、对丈夫百依百顺、生育了五个孩子、对人口贩卖已经习以为常的青年女人,竟然会不顾村中灭口的威胁、孤身一人跑出将近二十里路、去最近的镇子上报警?
并非是林丛不能理解其中的母爱——尽管那对他本人而言遥不可及。只是,这个女人,似乎并不像他们最初所想的那么简单。
另一件事,则是林丛更不能理解的——受害人李学富,遇害时才刚满六岁,家里又穷,谁跟他那么深仇大恨,要杀之而后快?
肯定不是小孩子。当年的小孩子没那个城府、也没那个能力,去藏匿一个小小的尸体。
这样一来,只能是和李学富有所交集的、年纪更大一些的人。可是像这样的人,他们当年也没有找到——李学富平时的生活就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因为家庭条件一般,连小卖部都不去,几乎没有途径认识除学校教职工外的大人。
比他大几岁的人呢?
资料里,对于这方面并未如何提及,二十多年过去,鹿庄又早已物是人非。所以,李学富的身边是否存在校园霸凌现象,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1998年的滕安,还只是个小城。电脑都不算普及,监控更是只有中心城区的部分地区才会有。当初要调查李学富的失踪,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走访,大规模取证根本不现实。如果当时就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24年间日新月异、斗转星移,更不可能还有人记得当初的情形。
换句话说,现在除了那几块骨殖,还有那个忽然回到他们视野中的玩具,所有线索都断了。
林丛往后翻了翻。显然,这部分报告是最后汇集过来的,并且还在进一步的深入。手里这份资料是今天早上刚送过来的,提到这些骨殖并非一直掩埋在土里。更多时间,它们似乎被很好地保存了起来,直到最近才不知为何被丢了出来。
最后一页是那个玩具的照片。林丛翻开只扫了一眼,忽然觉得十分眼熟:
这个看起来有些破烂的小鹿玩偶,他好像在哪见过。
可是林丛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12.7案对记忆的损伤程度相当严重,除了警校四年和刚工作的两三年,剩下的部分全混成了错乱又混沌的一团。林丛觉得自己小时候见过这玩具,却根本想不起是在什么情形之下。
他还没想明白,刚刚开会的那群人便出来了,一个个都夹着尾巴低着头,看起来刚挨过骂。冯彦青最后出来,哼着小曲儿,看起来心情不错地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说:“看得怎么样,都整明白了?”
烟草的苦涩,与某种不知名的馥郁花香一起扑面而来。
与记忆中相同的气味令人安心。林丛点点头,“有些地方我觉得还应该继续跟进,刘玉娥那边,也尽力联系一下吧。法医那边你要不要陪我去看一下?哦,还有物证科那边,去看看会放心一点……”
冯彦青句句跟着点头。林丛说了半天,余光瞥见穆百之路过时冲他苦笑,心下了然,最后才压低了声音,问:“你刚才训他们了?”
“嗯,”冯彦青毫不意外,松了揽着他的手,拿起桌上另一本文件夹,“我警告他们,进了专案组就专心工作,别那么多闲心事。”
“——是啊。”
耳畔传来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一旁的杨羽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冯彦青,道:“冯队长好大的谱,连我们这些同级都照骂不误。”
冯彦青瞥他一眼,笑意不减,眉眼间的威严却忽地加重:“我是代理组长,有什么问题吗?”
杨羽一挥手,转身离去,还不忘阴阳怪气地抛下一句:“没人说你有问题啊。”
林丛从桌子上下来的时候看了冯彦青一眼。那人低着头,刚冒出来的胡茬隐匿在阴影当中。
刚到物证科,他们就迎面碰上了哭丧着脸出来的老宋。
“这也太难了!”老宋把一沓报告塞在冯彦青手里,接着抱怨,“我干了这么多年,就没干过这么难的活儿!哪个变态把这玩意儿藏了二十多年现在才扔出来啊!还在里面塞那么多东西,妈的,讨厌死了!”
林丛一面安抚着熬了一晚上、心情大坏的老宋,一面研究他刚出的这份报告。
事实上老宋也不全是抱怨。就这犯罪手法而言,确实是挺变态的。
拿到这个玩偶那会儿他们就觉得手感不对。老宋毕竟入职时间久,马上沉住气把玩偶裁开,然后在一众新手的惊呼声中,看似老成实际崩溃地把里面那堆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
“小林啊,我可算是明白当年我师父跟我讲的,他处理九九年那个变态藏尸案的那种感觉了——恶心!”
林丛右手捧着报告,另一手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道:“还好,你比他强多了,他拿出来的是个头,你拿出来的只是掌骨、腕骨和附骨而已,还只有一边——哦,不好意思,第二页还有啊——嗐,不要紧,毛发也比拿个头出来强嘛……”
“没有别的了?”等他读完还回去,冯彦青把手里的资料翻来覆去读了两遍后说,“只有受害者的东西吗?”
“那确实。”老宋正色道,“这个玩具里是只有这么多东西了。玩具本身的信息,我让我徒弟去处理了,等会儿就整合好了给你们送过去。要是急的话,你们可以先去老王那儿看看,哎,听说那边儿比我可惨多了呢。”
情况倒是并没那么严重。老王那边儿是跟着冯彦青一起调来的,经验丰富,毕竟见惯了这种场面,没人跟老宋似的出来哀嚎。甚至,他们到的时候,踩着点儿出来觅食的法医们心情还都不错。
“处理起来确实很容易,但线索也确实是少。”老王说,“24年了,就算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像最开始价值那么丰富,何况还在土里埋了好几天。不过多少还算有点儿——你看,我们这里有尺骨、桡骨和不太完整的肱骨,也都只有一边儿,刚也跟老宋那边儿对过了,是同一个人的同一边儿——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只留给我们这一些东西?他想表达点儿什么呢?”
林丛盯着他:“你的想法是?”
“我的想法是,这或许暗示了他的作案动机。整个案子处理到这一步,我觉得能看出这个凶手有很强的表演欲。他很明显是在用这个案子向我们表演,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他表演的内核是什么——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哈,没什么依据。”
冯彦青皱着眉头,对于老王这一通没有证据的判断似乎有点恼,反倒是一向注重证据的林丛聚精会神地盯着老王,说:“你会这么想,应该是因为12.7案的缘故吧?”
闻言,一时间,冯彦青和老王都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12.7案过程的?”
冯彦青到底没沉住气,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失过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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