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
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林丛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就在刚刚,她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讲述给了第一场审讯的两个警察:
一个漫长却又简短的故事,关于她是什么时候被卖到李军庆手里,曾经是哪里的人,是哪一年生人,曾经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时候被迫养育的五个孩子,因为什么而被锁起来,在被锁起来之后又是怎样生活的……
这段讲述,大概持续了四十多分钟。期间也有过片刻的沉默、无法克制的重复,或者聆听者对于具体情况的追问、确认,但,和她所叙述的内容相比,都只是插曲。
就在她坐上前往刑警支队的车时,替她做精神鉴定的医生特意将电话打到了专案组,着重说明一个意外情况:在接受鉴定时,刘玉娥是用了足足三个小时,才基本恢复了顺畅无阻的语言交流能力。
这说明,在长达十余年的囚禁中,她几乎完全断绝了与外界的任何交流。
没人能够想象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下,一个人的思维逻辑可能退化到什么地步。冯彦青一度担忧刘玉娥能否完成这场倾诉。
但刘玉娥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她说这一切的时候,仍旧浑浊的眼中始终有泪,偶尔流出来,偶尔泣不成声,偶尔顺序倒乱、或者用词混乱,但——
一切都真实。
“她真的很不容易。”彼时刚入职不久的小刘出来时,眼圈微微红着,“经历了这些事儿,还能保持精神正常——李军庆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要我说,不如先拖出去枪毙十分钟来的解气!”
相比之下,和他前后出来的杨羽要冷静得多。
“和目前已有证据吻合。我带几个人去鹿庄取证,等证据齐全,这边就可以收工了。”
太镇定、太理性,几乎到了非人的地步。
“——我说,有李军庆这么个完蛋玩意儿当爹,李学富会不去欺负人就怪了。”和他截然相反,还没进审讯室,冯彦青便开始一边看笔录一边骂,“这还是在滕安啊,沿海城市啊,那那些更偏远的地方呢,还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啊……操,这活干得真没劲,李军庆上面是不是还有——”
林丛适时咳了两声,提醒他注意措辞,当心引火上身。
冯彦青读懂他的担忧,沉默片刻,继续骂道:
“当年端了半个村的罪犯都没碰到他,这么多年,就让这个畜生在外边儿为祸一方?卧槽,这也太可怕了吧,走在大街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跟他这种东西擦肩而过……想想就瘆得慌。”
他一向正义感超标,超标到纵使是身处这个为了维护正义而存在的机构内,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正义感本身就是感性的一端,做警察却偏偏要能保持绝对理性。
也正因如此,这些年,冯彦青的职业生涯里,四处是无形的软钉子。他不在乎,不意味着其他人不在乎——林丛本能地察觉到,冯彦青会突然从省厅被调来滕安市参与这案子的侦破,或许也是被人针对、被人排挤的结果。
他把手里的烟把儿狠狠碾灭,一半是替冯彦青不平,一半是为了眼下的案子:“办完这个操蛋的案子我就辞职,这种烂事儿,我是一点儿都看不下去了。”
他感觉自己心跳快得异常,眼圈发烫。愤怒,悲恸,深深的无力和痛苦烧着他。
是的,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他可以闭上眼、捂上耳朵,强迫自己去做些其他事,就当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反正伤害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林丛是个警察,警察必须要直接面对这一切。林丛偏不是个心冷的人,看见这种事儿,悲哀之余,还有些过分共情的愤恨。
——对于一个刑警而言,这可以是他的优点,也可以是他致命的缺点。
“就因为有这么多破事儿,咱才不能随便辞职呢!”
冯彦青突然震声说——林丛甚至错觉他震得墙上的灰刷刷地往下落——他转过头,注视着林丛的双眼道:“就因为这个世界还有这么多破事儿,所以,我们还得继续干下去。要是连我们都走了,那让那些还在深渊里的人怎么办?——谁他妈能受得了这么烂的事儿啊!这件事里,我们只是旁观者,可她们是亲历者,她们比我们痛多了!谁不想闭上眼逃走啊?可,我们是这个城市的最后一道防线了,连我们也崩溃了,你让这个城市里上百万的人还怎么活?如果每个人都装作视而不见,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别说滕安市,整个世界恐怕都会回到史前时代的——我们做得不够好,难道不可以去改吗?既然这个城市还有像李军庆、陆追这种伤人的毒瘤,我们就应该尽全力铲除他们啊,辞职算什么本事!”
林丛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冯彦青看着他反复涌上来却又忍住的泪,看着他咬得发白又松开的嘴唇,有那么一瞬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他还想弥补,但林丛只是拿出半包卫生纸,擤了半天鼻涕,然后拍了拍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审讯室。
冯彦青看向林丛。他的背影在一片光芒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坚定。
再回到陆追这条线,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儿了。彼时的林丛,正借着幼年时就与陆追相识这一条线索,开始寻找陆追本身的信息。
1998年时的陆追17岁,从身体素质上来说,完全具备作案能力。根据那只小鹿玩具、玩具和现场留下的骨殖、还有当年发生过的事,他大概可以猜出陆追做这一切的目的:
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他人欺负。
林丛觉得恶心,但不知道是因为陆追这狂妄自大的行为,还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死,归根结底,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但很快,专案组面临一个大问题:他们证据严重不足。
老案子查起来本来难度就很大,再加上这个案子本身的难度系数就不低,林丛自己清楚,破案的可能性很小。
好在这案子牵扯到的人,除了他本人以外,绝大多数对案子本身的结果并不关心——连刘玉娥本人也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即使案子不破,也没什么影响。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她的那个案子——这一桩事儿已经联系到了省里,大概很快就会派人来彻查。
李军庆开庭的日子定在一个星期二,他特地请了假来看——并半是强迫地带上了本来想要留在家里补觉的冯彦青。听过结果,林丛满意地带着人离开,觉得心头去了一大块儿心病。
所以,计划再次推进到要去找陆追问话,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儿了。林丛跟冯彦青相互推辞半天,最后还是陈局看不下去了,干脆利落地把两个人往一块儿一推,说:“剪刀石头布,三局两胜,谁输了谁去。”
这种哄小孩子的手段,大概也只对这两个幼稚鬼管用。
结果当然是林丛输了。见到陆追前那几秒,坐在他那工作室外,他还在琢磨下次再遇上这种情况应当出什么。
“案子破了吗,林警官?”陆追捧着两杯咖啡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看你似乎情绪不高的样子。”
“破了,也没破。”林丛接过他递来的咖啡,捧在手里没喝,说:“那只小鹿挺好看的,可惜被糟蹋成这样。”
“是吗,你觉得好看?”陆追笑笑,抿了一口咖啡,“谢谢林警官对我二十多年前的手艺的肯定。人皆有罪,只看能不能得到宽恕。”
“哦——李学富得到宽恕了吗?”
陆追耸了耸肩,“显然。”他说。
“那个玩具,真的是你给我的?”
“是,所以呢?”
“名字也是你起的?”
“Lucifer,怎么了,不好听吗?”
“很好听啊。就是挺意外的,没想到你会给一个小玩具起一个……呃,宗教味道这么重的名字。”
是堕天使不是恶魔,林丛提醒自己。
“好听就够了。很多好听的名字,都有着如此含义,何况拥有这个名字的,只是一只没有生命的玩偶。”陆追放下杯子,含笑道:“上次给林警官看过的设计图,我打算一起送给你呢。说起来,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不过当初忘了。”
林丛接过图纸时又仔细看了一眼:没错,确实眼熟。
“哎,只有图没有实物吗?”
“实物……二十年前就已经送给你了,看来,林警官不仅忘了很多,连过去的东西,你也一并抛弃了。”
那倒是,搬家时,他只留了些衣物,其他的要么扔了、要么卖了。回到滕安市这些年,他也只是重新打造了一个小小的家,根本没有回想过,那个早已被自己转手卖了的家,曾经是什么样的。
林丛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这时,紧贴着大腿的手机忽然没命地振动起来,震得他心慌。他匆匆告过别,在无人的楼道里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
“喂?”
杨羽的声音猛地冲出来,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出事了,冯彦青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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