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陆追不是什么难事儿。他一个知名设计师，还有些商业背景，要了解动向简直易如反掌。
问题在于，让谁跟他去接触，又要用哪一套措辞。
林丛曾经是最好的人选。他和陆追打过交道，又有足够的从业经验，本来合适去接触他。可因为失忆，他对陆追曾经跟他打过的一切交道都没有印象。这样一来，在这方面他就跟新人没什么两样——或许，由于二人一直以来若有若无、难以言明的那层暧昧关系，在这次的接触上，还不如直接采用生面孔。
其次的人选，和人们直觉相反地，实际上是杨羽——这个在从业经验基本相当的前提下，同样参与过12·7案侦破的青年警察。
唯一可惜的是，杨羽被叫去省里开会，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回不来。
没奈何，最终，还是决定让冯彦青和林丛一起去。
陆追倒是痛快得很，接了电话，很快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自己办公室。
去的路上，两个人并排坐在车后座上，各看各的窗外，各想各的心事。林丛忙着惦记上一个案子的嫌疑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冯彦青则忙着寻思怎么在林丛和陆追之间找到他该插嘴的点。
虽然没有亲自参与12.7案的侦破，但冯彦青早听说，林丛头一次跟陆追见面，便“如遇故交”，根本没给在场其他人插嘴的机会。
林丛和嫌疑人打交道的风格一向保守，这点冯彦青敢说自己比谁都清楚，他一向喜欢伺机而动，而非强攻。
所谓的“如遇故交”，摆明了是陆追单方面的纠缠。
“这两个人，骨子里就较着劲呢。”参与过12.7案的老前辈感叹道。
所以，当两个人都坐在陆追对面、而陆追却几乎只看林丛时，他没什么可意外的。
寒暄过后，陆追便微笑着问：“听说林警官有点儿失忆，是吗？”
——好像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丛警惕地直起身子，说：“网上那些来路不明的新闻，陆先生似乎很在意？”
“看来真的失忆了……好吧，这样一来我们只能重新认识彼此了。”短暂的失望过后，陆追向他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陆追——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很俗气的开场。
林丛默默地打量起眼前这只手，这只手白皙、修长，富有力量感，却也不失细腻之美。握着这只手，能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温和、谦逊、绅士风度——但林丛忽又想起12.7那桩惨绝人寰的灭门案，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握住了撒旦的手。
——越是危险的，越是美丽。
松手前，林丛禁不住又抬头看了陆追一眼，在他的眉宇间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对待林丛，陆追的态度还算温和，对待冯彦青。那可就算不上好脾气了。不知为何，陆追将视线转移过来的那一瞬，冯彦青明显感到气氛凝重起来，自面前而来的压迫感也随之加重。
“这位警官怎么称呼？”他依然是笑着问。
“冯彦青。”
“——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们就直奔主题吧。”林丛对身旁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视若无睹。他顿了顿，见无人反应，便道：“陆追，这张设计图是你画的吗？”
密封袋中的图纸出现在二人之间。
“是我，是我以前画的。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吧？那会儿我还年轻呢……”陆追有些遗憾地说，“日子过去这么久了，再看见真是感慨良多啊。”
林丛没心情听陆追回忆自己的过去。“那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他打断他那多少有些煽情的自言自语，继续问。
“——林警官，谁会记得自己把一张很不成熟的手稿扔到哪里去了？”陆追状若无意地随手拉开身旁某一个抽屉，“我画过的设计图很多，你手里那份，我还有后来的修正版。”
林丛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份设计图。这张图在1999年完成，比起上一张，玩具的整体设计更加灵动，也更加精致。林丛轻轻把它举起来，忽然有一种诡异的亲切感。
“你一直带在身边？”
“也不是。”陆追轻笑一声，“只是听林警官在电话里的口气，猜到你们是为这个而来。”
“——这些图，你还给别人看过吗？”
“我个人是没有这个意愿。不过有没有人来偷看，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陆追像是知道他们接下来要问什么，巧妙地甩掉了责任。林丛不死心，又将玩具的照片举到他眼前，说：“那你看看，这个是你做的吗？”
“看做工来说，应该是的。”陆追笑笑，“二十多年前的拙劣手艺，见笑了。”
“做完之后呢？你把它放到哪儿去了？”
“送人了。做完第二天就送人了。”
林丛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关键性的信息。他连忙追问：“送给谁了，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陆追眼中的笑意不减反增，眼镜的反光中，映出林丛急迫而真诚的一双眼，“我啊，送给一个叫林丛的小男孩了。”
林丛愣住了，冯彦青也愣住了。
过了好几秒，林丛才缓过神来。他本能地将身子靠回到椅背上，远离了陆追，又勉强挤出一个略带难堪的笑脸，说：“陆先生真会开玩笑。”
陆追轻轻摇头，又望着他，“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林警官，”他说，“你忘记的那些事，我可还都记着呢。”
林丛感觉身边的冯彦青身子一僵，他说：“所以呢，你送给他了，然后？”
“然后我可就不清楚了。”陆追耸肩，“然后发生了什么，这得问你自己了。”
林丛还想再问点儿什么，但冯彦青已经轻轻清了清嗓子，示意他打道回府。他知道再追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只好垂眸跟着离开。
临关门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陆追的桌子上，有一张用铅笔绘着双七角锥的稿纸。
“我真的不知道，你就算再怎么问，我也无可奉告。”
办公室内，林丛无奈地看向眼前的冯彦青。这个人此时正盯着毫无线索的监控录像，毫无头绪地快进、倒退，暂停，又继续。
“你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吗？”在把巷子口的监控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之后，冯彦青再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闲得没事儿扯犊子扯你身上来干嘛？”
“我怎么知道？你不如问问他干嘛老阴魂不散犯这么多破事儿。”
林丛本能地因他言语间若有若无的怀疑而反感起来。
“可是，老林，我觉得他不像在瞎扯啊，”冯彦青最后干脆把电脑待机，专心地望着他，说，“你和李学富可是一个学校的人哪，万一呢，万一你俩小时候真有交集呢？”
“万一真有交集我也没办法。我是真失忆，不是在你这儿装傻子。”
林丛相当郁闷地看向屏幕里的自己。三十多岁了，还约等于一事无成，还摊上这么一摊子破事儿，他觉得自己最多等到这个案子结束，就可以辞职了。
“这个案子当初没有给学校里的人做笔录吗？为什么资料里没有？”
林丛寄希望于当初留下的信息，冯彦青起身打开橱门，从里面抱出一摞资料：“做了，但凡可能和他有点关系的我们都做了。只是没有那么多地方来存放。不出意外的话，里面应该还有你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大致翻了一遍，看到有你的名字。”
冯彦青复又坐回他身边。林丛顺着姓名索引很快找到自己。
警：小朋友，你认识李学富吗？
林：（点头）
警：你和他熟吗？
林：（点头，又摇头）
警：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可以说出来吗？
林：（小声，有些紧张）我们……我们经常一起玩，但不、不是特别熟……我不喜欢他。
警：为什么不喜欢呢，你不是经常和他一起玩吗？
林：他老是欺负我们……我不、不喜欢欺负人的人。
警：“我们”是指哪些小朋友？他怎么欺负你们的？
林：（沉默了几秒钟）他……他经常欺负女同学……老师说这不对，我、我就看不下去，有时候帮她们，所以、所以……
警：是的，他做的是不对的。可是他这么欺负你们，你们还经常跟他一起玩？
林：他、他会跟我们道歉的。（小声）虽然道了歉也不会改……
警：昨天你最后一次见到李学富是什么时候？
林：大概……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对，是节体育课……他把我的Lucifer抢走了，还踢我……现在还没还给我呢……
警：Lucifer是？
林：（比划）一个小鹿玩偶，还、还是新的呢……
警：小朋友，等李学富回来了，我们就让他把小鹿还回来，好不好？
林：（点头）
“看来你这一身的正义感还真是打小就有啊老林！”冯彦青读完，猛地拍了拍林丛的肩，“行啊你，见义勇为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去去去什么见义勇为啊！”被他拍到伤痕，林丛疼得龇牙咧嘴，“这么看来，那个玩具原来还真是我的了？我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现在我更相信陆追说的了，Lucifer，这么洋气的名儿一听就不是你一个小屁孩儿能起出来的。老林，”冯彦青落在他肩头的手捏了一把，“孽缘不浅哪！”
“这是孽缘不孽缘的事儿吗……我觉得这线索已经挺明确地在指向陆追了吧。”
“指向归指向，指定是指定。”冯彦青正色道，“我们还得接着找证据。”
林丛叹了口气。他忽然想抽烟。
两部手机忽然同时在两个人的口袋里振动。冯彦青拿出手机，林丛懒得翻口袋，叼着烟凑过去，看上面的信息：
“刘玉娥精神正常，可以进行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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