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结束了吗？
也许。至少，计划里的所有故事，都已经结束了。
但，我亲爱的，你也许还记得，在第一个故事开始不久的地方，在那个优雅而病态的小作家登场之后，我曾经写过，如果没有遇到元蕖，方峻茂活不过那个飘雪的十二月。
那个十二月，曾经发生过什么？
请听下去吧。这是这场小小的聚会中，我为你准备的，最后一个故事。
冬天来到滕安，是某一个蓄谋已久的清晨。
天气好像突然无端地冷下来，河流与湖泊亦在一夜间忽然结上了冰，窗外呼啸着的北风更是强劲得惊人。
方峻茂从昏睡中被冻醒时，就是这样的一个清晨。
他勉强眨了眨眼，又把自己裹紧、想继续这么睡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寒意也并未减轻半分。他只好用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摸索着戴上眼镜，在被窝里呆坐了半晌，才恍惚意识到，昨夜吃了药，迷迷瞪瞪之间，忘记把窗关严，这一降温，屋内便猛地寒冷下来。
关了窗，人却睡不着了。
忍着各种精神类药物副作用带来的偏头痛，方峻茂蜷在被窝里，昏昏沉沉，一条条地浏览数量多得触目惊心的未读消息和未读邮件：一半是在催稿，催那些他写了一半卡住的稿——有几篇他借口告病已经拖了几天，眼下是最后期限。
房东开始催房租，水电费单也刚刚送到手机。他翻了个身，拖过床头柜上的药包翻了一遍：剩下的药大概只够吃这一周，下周又要去医院复诊。
没钱了。
方峻茂粗略算了账，长叹一口气。
头痛加剧，叹息戛然而止。
他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可是手机屏幕上忽然就落上一滴泪，很快，又有了第二滴——方峻茂记起医嘱，想伸手去找卫生纸，终究还是懒得动，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
那个缠绕他多日的念头，此时此刻，又攀上他的心头。
止痛药开始生效。
方峻茂终究还是起床，顶着止痛药发挥作用时若有若无的眩晕，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那一年的冬天，他躁郁症加重，常日不与外人打交道，头发已经长到没过肩胛骨，又是自来卷，梳起来实在累人，干脆戴了贝雷帽，披散着长发，就这么出门去。
漫无目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一双腿在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把他带到接近两公里之外的海滨公园里——风更大了，方峻茂在寒风中打了个冷战，本能地将自己裹紧了些。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有的最多的，就是病。
身后没有家人，身前没有前途。和周白最近闹了一场，交易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实，经济来源跟着断了。交了房租，他兜里就真的连接下来两天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更不用说还有药——治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精神病的药。那药若是断了，方峻茂不能保证，自己究竟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一个星期。
他从来都没想过，再往后的日子，应当怎么过——起初是因为没有必要，现在是因为没有希望。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如果死在这里……？
方峻茂犹豫片刻，又向前迈了一步。
眼前的海浪开始发出低沉的笑声，最初只是朦朦胧胧的几声，很快，就充满了他的耳朵。方峻茂用力摇了摇头，徒劳地想要将幻觉从大脑中甩出去。
下来吧，下来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海浪一句句地诱惑着他。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方峻茂颤颤巍巍地又向前迈了一步——
“您好，买花吗？”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道温柔如春风的声音，猛地穿破了海浪低沉的诅咒。
方峻茂一愣，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离他一两米远的地方、手捧数枝色彩不同、形状各异的花束的青年。
那人瞧来，应当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五官硬朗，身材高大，穿一身深灰色长款风衣，瞧上去，身价不菲，倒不像是在这大寒的天气，要靠卖花为生的人物。
方峻茂没想那么多。他的幻觉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了，此时此刻，他甚至能看到，那张过分熟悉的、他二十年来午夜梦回总是梦到的脸，又一次浮现在了那个青年身旁……
“不好意思，不买。”
方峻茂竭力逼自己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只是幻觉，只是幻觉而已，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早就死了，不可能再害我了，冷静，冷静——
“好吧，那送你了。”
什么？
方峻茂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送到自己眼前的这一束花。
“拿着吧，我买的。”像是怕他不收，那人又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认真说：“放心吧，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单纯地想送你一束花而已。”
“为什么？”
那人看了他一两秒，才道：“你拿着，我就告诉你。”
好奇怪，为什么……他一说话，幻听就消失了？
还有幻视，那些东西，虽然还是存在，但，为什么都避开了眼前这个人？
……精神分裂的症状也分人？
方峻茂迟疑地伸出了手。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了躯体化，抖得厉害。
身体猛地失衡，他没防备，只觉得双脚突然离地，好一阵儿，才重新踩到地面。
方峻茂迟疑地眨了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被人拎到了公园长椅上坐着。
“你……？”
“别问，我坦白：花是我特意买给你的，因为发现你看起来想跳海。把你搬过来，是因为我不想跳海救人，这个天下水容易抽筋，万一你跳下去，我们两个人都回不来。”
青年坦诚地将方峻茂方才想问的问题全部交代出来，仿佛早有准备。方峻茂将那束花在手中转了两圈，还是没忍住，提醒他，说：“你可以不救我，我们又不认识。”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不过，我没做到，所以假设不成立。”
“为什么要送我花？”
“我得先确定一下你的情绪怎么样。万一太过激动，我也不敢贸然上手救。不过，像你这么冷静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不，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送‘花’，而不是别的东西。”
方峻茂沉默片刻，头发被风刮到脸上，他没忍住，又补了半句，说：“总不会是因为……把我看成女人了吧？”
“不至于，你是很好看，但显然是男人——送花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潜意识里觉得，这附近，我能赶在你跳下去之前买到的，只有这些花最合适。”那人笑起来很好看。他说：“我总不可能举着烤红薯过来，问你要不要买吧？”
方峻茂觉得自己这时候也该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只是想哭。
所以眼泪滴落在花瓣上，方峻茂低了低头，不动声色地将溢出来的泪水擦在围巾上，假装无事发生。“谢谢你啊。”他很认真地说，“虽然我也不是一时冲动才想轻生，不过……”
方峻茂很努力地对他笑了笑。
“谢谢你，我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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