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菜市口。
大雪今晨方歇,旭日初升,总算给这严冬带来了几分热气,让蜷在告示栏下冻懵了的小乞儿也睁开眼,庆幸自己又熬过一夜。
“让一让,让一让!”两名官兵裹着袄子,呵着热气将手上抹了浆糊的麻纸贴在墙上,末了在边角使劲拍了拍。
“诸位瞧仔细了啊!”官兵汉子扯着嗓子高声道,“这是近来流窜的盗匪头头,手上有不少人命……有谁见着了,赶紧报到衙门来,有赏钱!”
周围提着菜篮子的百姓很快围过来,一看,只见那通缉令上是个瞧着便满身凶悍气的大汉,脸盘方方正正,像块没打磨过的粗石,满嘴胡子拉碴,左边的眼角还歪七扭八地爬着道刀疤。
大昭从来都追奉美人,不论男女都讲究相貌身姿,若是听闻哪家出了个美名远扬的,前去围观的百姓都能堵三条街。
这会儿见着这么个长相磕碜的,顿时人群嗡声四起,啧声成片。
“诶,这面相,一看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知先前都有哪些可怜人命犯凶煞,遭了他的毒手!”
“我有个二表哥的小舅舅在官府当差,说这通缉犯专劫富户,在南边抢了好几个员外,杀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赏钱可不好拿……谁敢招惹这种煞星?跟庙会上的鬼王似的!”
议论正酣。
忽地,一阵隐隐的、整齐划一的马蹄踏地声自城门方向遥遥传来,由远及近,压过市集的嘈杂。
“咦?什么动静?”
“好重的马蹄声,这得多少匹马呀?哪家有这么大的排场?”
方才还围着通缉令议论匪盗如何凶残的百姓,此刻注意力全被这马蹄声引走,脸上尽是好奇,连忙挤挤挨挨地凑向主街去,生怕赶不上热闹。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掉了个滚圆的铜板,滴溜溜在鞋跟与靴底之间滚来滚去,刚巧从饿得头昏眼花的小乞儿面前溜过,弄得人登时眼睛都亮了,直钻进人堆里东窜西跑。
“是镇北军的旗子!”有眼尖的已经瞧见了,“打头的是镇北军少帅!”
“我知道、我知道!是姓顾是不是!茶馆里说书的现在还在讲‘顾少帅冲锋勇冠三军,忽兰赤大败被斩马下’的折子呢!快让我看看他长得什么样!”
“听说北边那群吃生肉喝人血的蛮子都管他叫‘冷面阎罗’,能止小儿夜啼!”
人群呼啦啦挤得水泄不通,前头的看了眼竟不出声、也不挪脚了,急得后头的直踮脚,问个不停。
“前面的快说呀!这顾少帅是不是像说书的讲得那般,身高八尺、眼若铜铃,面如锅底、煞气冲天?”
前头的不知在讷讷什么,没搭理他。
那人越等越心急,干脆手上一使劲,把前边的人往外推出半步,给自己腾了个空儿正要往前站。那小乞儿已一扭身子,直从那缝隙里钻过去了。
小乞儿是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剩下那枚滚动的铜钱,从角落里猛地扑出来,倏地冲到了大道中央!
就在他扑倒在地,将那枚铜钱牢牢抓进手心的刹那——
“吁——!!!”
马蹄声戛然而止,伴随着铁嚼子骤然收紧的闷响,在小乞儿的头顶炸开!
那匹神骏的乌骓人立而起,前蹄凌空划出道锐利弧线,长嘶一声,铁蹄点地。
待马身落定,才显出其上一道挺拔身影,玄色劲装裹身,并未着甲,墨发用同色发带束得利落,仅几缕碎发垂在耳侧。
顾从酌一手勒着缰绳,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黑色半指手套中探出,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剑鞘寒光凛冽。
他微垂着眼,眸底情绪莫辨,侧脸线条冷硬,单看一眼就知是生人勿近的疏离相。但直等到小乞儿揣着铜钱走远,他才策马继续前行,中途未催过半句。
旁观的人群大气不敢出。
直到那队伍走出老远,大道两旁的百姓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我的娘咧……”一个提着菜篮的婆子叉着腰,心有余悸,“那就是顾少帅?骇死个人了!”
明明一个字没说,却气势迫人。
“说书的果然胡编乱造,”旁边一个年轻姑娘喃喃道,“什么凶神恶煞、能止夜啼,分明是威武不凡、丰神俊朗……”
大昭百姓本就对长得好看的人格外宽容,何况方才顾从酌性子虽冷,对待个小乞儿也极其耐心包容——
换成是什么纨绔少爷,早就不耐烦地一马鞭下去,将人抽得皮开肉绽了!
“若我日后金榜题名,”有个书生模样的眼中满是向往,“也要去边城历练!”
“得了吧!就你这细胳膊腿儿!”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把那书生闹得脸通红。
也有人关注到更深的东西。
边角里,一个走南闯北的老行商眯着眼看这支镇北军走远,咂咂嘴,在心里默念道:“看样子,京城要变天了……”
*
沈临桉坐在马车内,待行过人潮最为拥挤的路段,才伸手挑开车帘,向顾从酌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殿下,咱们待会回府吗?”望舟坐在他身旁问道。
大昭皇室,皇子公主无论封号、封地与否,素来是年满十八便赐府另居,沈临桉今春刚搬出皇宫,是有三皇子府的。
恰在此时,骑在马背上的顾从酌若有所感,回头看了过来,目光触及,却是沈临桉提前一步放下的车帘。
“不,”沈临桉的手指仍搭在马车窗边,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们进宫。”
望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注意到沈临桉的神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烦请通报你家少帅,”他掀开正前方的门帘,低声对驾车的黑甲卫解释道,“殿下欲入宫一趟,可否与少帅同行?”
大抵黑甲卫从上到下,都跟顾从酌如出一辙地沉默寡言。这名驾车的黑甲卫闻言颔首应了声“是”,随即迅速翻身下车,疾步朝前赶去。
邻近的一名黑甲卫移步换形,毫无空隙地接替了他的位置,整个队伍没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也丝毫没有被打乱。
望舟见状,忍不住感慨道:“顾少帅真是治军严明。”
他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类型,天生就是个翻不着底的话篓子,换作平时,沈临桉压根不会接他的话。
“嗯,”但今日沈临桉接了,还接得相当自然,“他……确与旁人不同。”
这还是沈临桉头回这样评价一个人。
望舟有点讶异,下意识就想问到底有哪些不同,那名报信的黑甲卫却已飞快赶了回来,归于原位。
他简洁明了道:“少帅说,能与殿下同行,是镇北军之幸。”
*
昨夜京城有过一场薄雪。
现下,空气里便浮动着白雪初融的水汽和泥土腥味,混杂着皇城跟下特有的、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和旧木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
越往前走,越能隐约瞥见连绵高耸、望不到头似的宫墙影子,朱红色浓得像是落日残阳,让常宁想起了朔北的黄昏。
他策着马快行几步,只比顾从酌稍稍落后半个肩膀:“少帅,你说这趟进宫面圣,陛下会问你些什么?”
朔北虽偏远,也不如京城繁华,但也有不少话本子,譬如《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论功行赏,无罪入狱》等,讲的都是一代名将被帝王猜忌,最终没落个好下场的故事。
即使顾从酌此行已与陛下通气,但自打入了京,常宁这神经就无时无刻不吊得高高的,做梦都怕顾从酌忽然被降了罪。
顾从酌漫不经心地答道:“问什么就答什么……镇北军戍边多年,无愧百姓,无愧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话一说,常宁更担心了。
他心想,少帅这装聋作哑的本事真是越发精进了:天底下那么多忠臣名将,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有多少能得个善终?大多不都归结于一句“君要臣死”吗?
常宁正欲开口提醒他几句,眼角余光倒捕捉到身后上来了个黑甲卫,言简意赅地向两人禀明了三皇子欲一同入宫的事。
说完,那黑甲卫便垂首候着,等顾从酌下个断论。
常宁心头一跳,没明白三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虽说三皇子此次遭遇刺杀,按理是该进宫禀报一声,但怎么不偏不倚非卡在镇北军面圣的时候?倘若皇帝疑心镇北军被三皇子拉拢,那不是平白多生事端吗?
顾从酌倒是应得爽快:“能与三皇子同行,是镇北军之幸。”
黑甲卫于是领命回去了。
常宁跟个老妈子似的“诶”了一声,没叫住人,气闷了一会儿,又忽地想起三皇子不良于行,想来应当与皇位无缘,这才散气作罢。
“少帅,”常宁恨铁不成钢,咬着牙嘀咕了句,“你能不能别总把人想得那么……那么纯良?”
万一,三皇子此举别有用心呢?
顾从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这说的是沈临桉,顿时眼神有些奇怪地瞥了常宁一眼,像在看个二愣子。
旁人不知道沈临桉是能一口气扳倒恭王与平凉王世子的“程咬金”,顾从酌却清楚得很,自然不可能觉得这位三皇子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再者,听闻三皇子沈临桉的生母云嫔在他幼年时便逝世,后武威钟氏又将旁支的一名小姐送来宫中,封为仪妃。沈临桉就记在仪妃名下养大,然仪妃日日潜心礼佛,传言并不多插手三皇子的起居饮食。
沈临桉能在宫中平安长到十八岁,想来也必不是心思单纯之辈。
要知道,当今陛下曾有三子三女,有位五公主刚长到及膝高,便因下人看管不当不幸坠湖,当场殒命。
公主尚且如此,更不用提无人护佑的皇子了。
顾从酌心道:“三皇子的腿,或许也是同样的缘由,才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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