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上任

厚重的宫门层层大开。

顾从酌与常宁卸去兵刃,跟着前来迎人的内侍通过宫道。夹道而立着披甲执戟的禁卫,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接着,是身后响起的、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的闷响,与顾从酌同路一段,随后在某个岔口调转方向,朝后宫去了。

“是去见仪妃?”顾从酌如是猜测。

外出求医遭遇刺杀的皇子进宫,先去拜访自己名义上的母妃,倒也说得过去。

顾从酌收回思绪,静候在御书房外,等内侍进去通报。常宁落后他半个身子,也知道这儿不是多嘴的地方,打进了皇宫起就开始装哑巴。

没一会儿,内侍就请示完毕,开门示意他进去:“顾少帅,这边请。”

没叫常宁,那就是只见顾从酌了。

常宁眼皮动了动,试图给顾从酌使个眼色,奈何周围实在太多双眼睛盯着,又不得不打消了这心思。

顾从酌自是不知这番波涛汹涌。

踏入房中,便是缭绕盘柱的龙涎香,摞如楼高的奏折堆积在紫檀御案上,桌后却空无一人。

顾从酌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御书房,在窗边找到了一抹沉稳的玄金身影。

皇帝沈靖川斜倚在临窗的矮榻上,身前一方榧木棋盘,纹理细密如云。

深冬的日光无多暖意,但懒懒地从窗棂照进来,仍衬得棋盘上的黑白子透亮。

听见有人来,他也并未抬头,只是指尖捻着一枚墨玉棋子,似在思忖棋局。

“臣顾从酌,参见陛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荡开在御书房内。

沈靖川终于抬起了眼,那目光扫过来时平和沉静,却也不失帝王威压。

顾从酌没有多看,然仅匆匆一眼就能看出,此时的沈靖川正值壮年,虽眉宇之间略有疲色,但面红眼亮,让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在三年后就“病逝”。

《朝堂录》再次得以印证。

“顾卿来了,”沈靖川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随意地放下手中那枚悬而未决的棋子,朝对座示意,“来得正好,一人对这残局无趣得很……顾卿与朕手谈一局?”

顾从酌眼皮一跳。

行军打仗这么些年,沙盘推演、排兵布阵他从来无惧,唯独这一手棋艺跟他爹同出一脉,都是见着就眼黑的臭棋篓子。

他硬着头皮,推拒道:“臣不善棋艺,恐扰了陛下雅兴。”

“无妨,”沈靖川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朕今日也手生得很,权当消遣了。”

顾从酌只得依言在皇帝对面就坐,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子,略一思考,便下在了棋盘一角。

沈靖川见状,没太迟疑,便紧跟着顾从酌的棋子落定。

两人好一番你来我往,顾从酌越下越觉得奇异,因为棋盘上黑白二子居然杀得势均力敌,俨然旗鼓相当了!

顾从酌:“……”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棋艺绝无可能忽地长进,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痛快!”沈靖川拍掌笑道,“自打你爹到朔北去之后,朕还从未与谁下得如此畅快……顾爱卿与骁之果真是亲父子!”

好嘛,皇帝也是个臭棋篓子,瞧着还对此颇为热衷,一局棋完,连称呼都拉近了不少。

这话顾从酌不好接,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句:“陛下过誉了。”

沈靖川笑罢,像是这会儿才真从棋局里抽身出来。他伸手将边上压着的一封奏报信手拂开,里头赫然是顾从酌笔走龙蛇的字迹。

顾从酌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八百里递送入京,恳请调任回京的急报。

“好了,顾爱卿,”沈靖川端起手边的茶盏,敛了笑意,“说说吧,在北疆那么些年都没想过回京,怎的突然改主意了?”

前几年顾从酌频立战功的时候,他爹顾骁之某天夜里也来问过他要不要回京,在兵部找个活儿做。

顾从酌当然是拒了,他爹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又走了。

现在看来,当时那一问恐怕不是他爹问的,而是皇帝问的。

这些念头看似在顾从酌心底转了许久,放在当下也不过只是眨眼间。

他迎着沈靖川探究的目光,沉声应道:“陛下容禀,上月,家父家母例行巡边时,突遭鞑靼人伏击,是忽兰赤带队。”

忽兰赤是鞑靼名将,按草原蛮子的习惯,这种级别的将领通常都坐镇大营,非大战不轻易露面,怎会恰好撞上顾骁之的巡视路线,提前伏击?

镇国公与长公主遇伏这么大的事,皇帝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脸色未变,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意味不明。

顾从酌顿了顿,又道:“事后查验,是镇北军中出了奸细,布防图泄露。”

说到此处,他一撩袍角,跪在殿内的玉砌砖上,说道:“镇北军生此事变,顾家有失察之过,恳请陛下降罪。”

地砖冰凉,寒意透过衣料渗进骨缝,顾从酌却丝毫未觉,脊背笔挺。

殿内静得能听见暖炉里火星噼啪。

急报中并未写明这一点,但沈靖川何等老辣,光从字里行间也能觉出异样。

他没有迟疑,直接抬手虚扶在顾从酌的左手臂,示意他起身。

“此事朕心中有数,”沈靖川语气隐有关切,“骁之与你母亲的伤养得如何了?”

顾从酌答道:“承蒙陛下关心,已并无大碍。”

一枚墨玉棋子“嗒”地从棋盘的边缘跌落,落回到棋罐之中,兀自晃动旋转。

“那便好,”沈靖川收回视线,目光掠过棋盘上混乱的残局,这才问道,“布防图泄露,想必镇北军已开始整饬……顾爱卿此次回京,心中可有计较?”

镇北军藏有内奸,顾从酌不留在军中整治,反而赶回京城,这本身已是暗示。

几个人名在沈靖川心底闪过。

顾从酌直截了当道:“臣请入刑部。”

刑部官员,可调动卷宗,有彻查新旧案情之权。得此便宜,顾从酌即可名正言顺地参与会审,彻查恭王。

这是他在来时就想好的:恭王所图甚大,必定早早开始布局,入刑部后,一面可暗中追查朔北伏击之事,寻求证据;一面还可在恭王再有动作之时,直审案情,抽丝剥茧,阻止话本中的情节再度发生。

“刑部?”沈靖川自然知晓他是什么打算,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刑部诸事繁杂,爱卿方入京不久,怕是不习惯。”

六部都是京官,祖上多是世家大族,姻亲、师生绕得盘根错节,须臾一点小事便在朝中吵得不可开交,想往上呈一封奏折不知得让多少长官过目。

顾从酌正欲开口,沈靖川却一抬手。

“北镇抚司指挥使李诉,于昨夜遇害,”沈靖川指尖轻敲着棋盘,话锋陡然一转,轻描淡写道,“此位空悬,朕心难安。”

“便由顾爱卿暂任吧。”

*

直到顾从酌告退出来时,他心绪仍是复杂的,连带着面色也不自觉凝重。

常宁端详着他,心里登时就一咯噔,惴惴不安了一路,等出了宫门,立时等不了地问道:“怎么了?陛下是打算把你派到哪个旮旯去坐冷板凳吗?”

顾从酌摇摇头:“陛下让我暂领北镇抚司指挥使一职。”

常宁在脑中飞快回想着这是什么职位:北镇抚司是天子直属,可掌诏狱、监察百官;指挥使是正三品,已是北镇抚司的顶头老大,可谓权柄在握。

皇帝将这样的位子派给顾从酌坐,足见其信任看重。

他总算松了口气道:“这不挺好的吗?既能查案,还不受掣肘,知足吧!”

与刑部这样官连着官的地方比起来,在北镇抚司做指挥使,的确要自在得多,凡有所查皆可直达天听。

顾从酌知道,皇帝这是要他放手去做。

但顾从酌此刻在意的不是官职品阶高低,而是皇帝对他的信任是否太高了些?

从进入御书房让他陪同下棋开始,到跳过刑部让他当指挥使,顾从酌有一瞬间都觉得,皇帝不是在对待一个刚见面的陌生臣子,而是在对待自家亲厚的子侄。

顾从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他并未入京,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愿掺和朝堂的争权夺利,只想守好北疆的方寸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查到了害死父母的凶手,疑心皇帝是“鸟尽弓藏”。

恭王扶棺送葬,他明知其存了刻意拉拢之意,但顾从酌夜半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干不出谋权窃国的事。

顾从酌毫不怀疑,若是他真和恭王成了一丘之貉、助他登上皇位,怕是当夜他娘就得杀进梦里来,揪着他的耳朵骂他“小兔崽子”。

他爹更是痛快,说不定会干脆一刀了结了他,宁可当没他这个儿子。

顾从酌只能装作不知。

然后,就是皇帝病重,禅让皇位。

可就今日顾从酌对皇帝的观察来看,皇帝并非没有对恭王起了疑心、心生戒备,也着实不像是会任由自己被恭王囚在寝殿、束手无策的人。

那么今日他对顾从酌的重用,恐怕有一半是出自对顾家的信重,还有一半则是意识到恭王野心渐长、想尽快扶持起另一股势力来与之对抗。

街巷的喧闹吆喝声传入耳中,顾从酌回过神前想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退出御书房时,皇帝收拢了杂乱不堪的黑白棋。

于空棋盘上,重落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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