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抄经

钟粹宫的殿门在沈临桉身后合拢。

天光隔绝在外,室内唯有一股浓重的佛香,烟雾袅袅上升,如同无形的网,轻易就能将人的呼吸拢住。

铜铸的香炉静立,沈临桉坐在轮椅上单独前行,木轮碾过砖石地面,发出的声响轻微,却已足够打破这片寂静。

佛堂深处,仪妃端坐于蒲团之上,脊背微屈,双手合十地念诵着沈临桉几乎倒背如流的经文,声音平静无波。

沈临桉将轮椅停在她几步之外,并未出声打断她的诵读,静静地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戛然而止。

一片骤然降临的沉寂,比方才的经文声与佛香更重地压下来。

“来了?”仪妃缓缓地转过身,于灰白色的香雾中显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

烛火猛地跳了跳。

“桌上有纸笔,”仪妃嗓音极淡,语气却不容置疑,“宫门落钥前,本宫要看到十卷《金刚经》摆在这儿。”

她没有问沈临桉为什么忽然回宫,也没有问他怎么会来看望自己。

只是像过去无数个沈临桉还在宫中时的日夜一样,她不问饮食、不问起居,只是让沈临桉像自己一样不停抄写经文。

沈临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侧旁一张梨花木书案上,看见了铺开的宣纸,以及研好的、乌汪汪的墨。

“是。”沈临桉应道。

他双手推着轮椅来到桌前,无须参照便可一字不差地将经文默在纸上。

沈临桉记得很熟、很牢。

他也记得自己曾在求医时,与许多庙宇的住持和尚谈论佛经,很容易就能博取到他们的好感。

因为身为皇子,却能将佛经倒背如流,这还不够说明他的诚心吗?

仪妃没有再看他,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在那尊金身佛像上,一丝不苟地转动着佛珠,一字一句地诵着经文。

沈临桉握着笔,笔尖流畅自如地掠过那张白纸,心思却已飞到天外。

他知道仪妃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因为他的母亲,将他生下的母亲。

沈临桉闭了闭眼。

他对母亲的记忆还停留在年幼的时候,那时他似乎是四岁,也可能是五岁。

母亲是武威钟氏送入宫的,是名门贵女,封作云嫔。她应当很不情愿住进宫中,至少沈临桉从没见过她笑的时候,要么是捧着本诗集靠在窗边垂泪,要么便是饮了酒酩酊大醉。

但她毕竟是母亲呀,沈临桉还是会经常去找她,偷偷看她,但每次看到他后,云嫔并不会高兴,她会勃然大怒,会对沈临桉非打即骂。

后来母亲似乎生病了,不知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她开始在白天做梦,又在夜晚清醒,反反复复,御医也治不好。

她开始不停摔碎所有能看见的东西,不停殴打所有靠近的人,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嬷嬷不允许他偷偷去看了。

直到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趁着院子里没人溜进了母亲的寝殿,看见她半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哼着一支小曲。

那本她视若珍宝的诗集已经被她亲手烧成了灰烬,在看见沈临桉时,她甚至带着笑朝他挥了挥手。

沈临桉不再继续想下去。

仪妃还在诵经,那些关于“业障”“罪业”的字眼像是数不清的丝线,从她低诵的经文里延伸出来,密密匝匝地缠绕住沈临桉的手腕,勒进皮肉,渗出血痕。

再睁开眼时,他在那汪乌色的墨里看见了自己微微扭曲的倒影。

他知道仪妃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

京城里没有秘密。

顾从酌从皇宫里出来、回到镇国公府上时,已经有消息最灵通的得知了他是皇帝新点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拜帖与贺礼紧跟着就送到了家门口。

董叔年纪大,捧着齐人高的礼盒走路时还是脚下生风,就是人一动连带着上边的盒子也百足虫似的摇摆,看得人心惊。

顾从酌皱了皱眉,立刻上前接过,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礼件全堆到一边。

“嚯,这京城的官就是出手大方!”董叔抹了把汗,露出的右手缺了三根指头。

这伤是他为了护顾从酌他爹撤退时受的,已经比上一世好了许多——

上一世董叔送他父母的棺椁回京时,右臂被鞑靼人齐根斩去,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大不如前。顾从酌干脆借着送葬的由头让他在京城养老,却没想到后来董叔一路跋涉赶来朔北,就为了给他递信。

这趟回来,他特意把董叔也带上了,没跟老头子说是养老,只说京城人生地不熟,身边得有几个可信的自家人。

常宁翻看着拜帖上的名姓,啧道:“恭王府、二皇子府、四皇子府……咦,怎么不见三皇子的帖子?”

镇国公手握重兵,基本上算是武将里的头头,顾从酌也年纪轻轻便战功卓绝,被几方对龙椅有心思的拉拢,也不奇怪。

常宁说这话倒也没别的意思,纯粹是看其他几个都到齐了,唯独没见着三皇子的帖子,才顺口问了句。

“在后宫。”顾从酌言简意赅地答道。

常宁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他当即就开始絮絮叨叨:“我说呢,这三皇子跟我们走了一路,怎么可能在这儿掉链子……不过三皇子有腿疾,想来和那啥也没什么缘分吧?”

那啥指什么,大伙儿心里都有数。

董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还没听说过哪朝的皇帝连路都走不了呢!

倒是顾从酌想到《朝堂录》的结局:若不是恭王死前反咬,这天下最终归谁并不好说,沈临桉这一局虽算是替他报了回血仇,但其根本所图,应当也在皇位。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

顾从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剑柄上裹着的皮革,在脑海中回忆着与三皇子有关的片段,只觉最可疑的,还是他在香藏寺时的表现。

上一世沈临桉并没有死在香藏寺那场刺杀里,这是板上钉钉的。

那么,当时他没有顾从酌及时援救,是怎么逃出生天、化险为夷的?

顾从酌倾向于认为,他是早得知了刺杀的消息,提前给自己备了保命的后手。

所以,沈临桉出现在香藏寺附近,也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他要求医了。

他很有可能是知晓了什么、想要从庙中获得什么,他知道只有这样东西才能从根本上解他的困局,让他不再需要为层出不穷的刺杀提心吊胆。

谁是刺杀的主谋,顾从酌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断定,但如果从“一旦成功,谁最得利”的角度来看,不外乎就那么几个可疑的人选。

二皇子、四皇子,还有恭王。

他已经知道沈临桉最终会对上恭王。

即使没有《朝堂录》,这也是很容易能判断出来的事实,毕竟恭王不在名正言顺的继位名录上,想要夺权,就只能走将其他皇子都拉下马的路子。

恭王的确也快要成功了,他只输在最后一步。

假如说沈临桉是在某个时刻起,开始抓到了恭王露出的一点马脚,顺藤摸瓜,最后甚至成长到能设局伏杀恭王的地步,那么这个时刻,很可能就是现在。

这样东西,很可能就是恭王的把柄,或者是能找到恭王把柄的线索。

顾从酌将香藏寺的所见在心中过了个遍,最终注意力停在那本被他发现、罗列了许多姓名往来的香火册上。

那是香火供奉的名录。

是“借子”的名录。

要说寺中能有什么配得上“把柄”这个词,恐怕没别的能比得上这本借子册。

余村、城东、城西、城南……

顾从酌重新翻开那本被他暗自扣下来的名册,盯着上面记载的一个个名字。

前来“求子”的分住京城各地。

前来“求子”的出身各不相同。

在这当中,会不会有一个、或者几个是他们还没找到的高官名门?

会不会能以此为切口,掀出一条、或者几条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当然,顾从酌知道也有可能是自己太草木皆兵,沈临桉可能真的只是恰好碰上了刺杀、恰好逃到了香藏寺附近,又被个恰好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一命。

寺中的这本借子册,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慧能住持的随笔记录,与皇子和王爷都没有任何关系。

事实如何,顾从酌现在还不知道。

但他清楚自己总会知道。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不能忘。

“常宁,”顾从酌合拢那本香火册,询问道,“柴雨她们安顿得怎么样了?”

常宁说话虽啰嗦,做事从不拖沓。

“顺天府那边,我们的人已经打过招呼了,”常宁毫无停顿地答道,“少帅放心吧。”

毕竟是杀了人,柴雨几人是必须得进官府审问清楚的。好在有镇北军暗中护佑,加上还有顾从酌早前从皇帝那儿求来的口谕,她们不会吃太多苦头。

说起来,沈靖川听到他为几个女子求情时,有一瞬间还眉峰动了动,直到听他把所见所闻全部如实说完,挑起的眉峰才落了回去。

“其行虽于法不容,其情却事出可悯,”皇帝没思忖太久就拍板,“待案卷呈上来,如无其余错处,小惩大诫即可。”

说完,皇帝还抿了口茶,饶有兴味地打趣道:“爱卿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听闻尚且孑然一身……什么时候也能让朕听听你‘怜惜佳人’的好消息?”

顾从酌猝不及防被催了个婚,好在他在朔北时就总被任韶念叨。

他娘倒也不是急着要他娶哪家千金,而是疑心就他这副冷冰冰没情趣的性子,怕不是要孤独到老。

念归念,顾从酌只当耳聋听不见,总归只要没人绑着他摁头拜天地,他这辈子就跟刀剑相伴进棺材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没想到皇帝除了爱下臭棋,还爱操心臣子婚嫁。

*

顾从酌收回思绪。

他嘱咐常宁:“让手下人多上心。”

“是!”常宁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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