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城西。
一个仆人缩着脖子,从小门内拎出来桶半满的夜香桶,往门边重重一放,不等收夜香的人来就钻了回去,倒是险些溅着过路人的衣角。
“嘿,你这厮没长眼吗!”
那汉子显然咽不下这口气,撸了撸袖子就要上去理论,被边上个裹旧袄的老汉拽住,拉了回去。
“别去!你知道这儿住的是谁吗?”老汉搓着手劝道,“那可是个大官,穿飞鱼服带大刀的!诏狱都归他管!”
挑担的小贩也搭茬:“那可不,这家的大人可威风了,就是不知怎么住在城西这平头老百姓的旮旯!”
京城繁华,地价也有贵贱之分,若走在道上,看见三两凑在一起玩儿的半大孩童,一问,保管会念那几句打油诗——
“东城住高官,南街有墨香;
西巷是矮屋,北边算盘响!”
诗里说的就是不同身份的人住的地方不一样,虽然不说与现实全然吻合,但能流传到三岁小孩都倒背如流的地步,可见其还是有些凭据在的。
汉子啐了口唾沫,俨然还在气头上:“大官?大官就不讲理了?我今儿个还非得进去跟他说道说道,看看谁占理……”
“嗐,”老汉赶紧又拽了他一把,“人都没了,你非要逞这口气干甚么!”
死了?
大汉忙一抬头,这才在高高的门楣边看见挂着的白幡,在冷风里飘得像招魂。
“就是啊,”小贩压着嗓子,接头似的说道,“听说是前天夜里叫人一刀抹了脖子,死相好不凄惨呢!”
汉子被两人左一言右一语绕得心烦,想想人都死了,最终还是歇了气,边往巷口走,边嘟囔:“什么世道……”
地上雪化后的积水被踩得咯吱响。
少顷,映过一抹玄色袍角。
*
顾从酌自偏门绕到正门,目光沉沉,越过两侧惨白的丧幡,先落在那块乌木门匾写着的“李府”两字上。
他今日来这儿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刚上任指挥使,还是接替,前指挥使的丧仪不好不来。
另一个,则是这李诉死得蹊跷,三品官员遭人杀害,朝廷不可能不管不问。
于情于理,顾从酌都得来这一趟。
他迈过门槛,看见厅堂中央草草架起漆黑的棺椁,旁边点了几根粗大的白烛,烛火被风扯得东倒西歪。
吊唁的人三五站成一堆,少有真情实感来伤怀的,多是故作沉重地与其余来客打着交道,或许根本不是李家人的亲朋。
地面上幢幢乱影,像被鬼手抓挠过。
但棺椁前还是跪了两个人的。
顾从酌走上前,按照京城的规矩给李诉上了炷香,转身时,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去。
靠左那位,似乎是李诉的夫人。
她一身重孝,粗麻布孝衣裹着单薄的身形,瞧着比烛火还易散架。
垂落的白麻布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
靠右那个,应当是她儿子,李谦。
他也同样是一身粗麻重孝,眉眼生得清秀,此刻脸色却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死盯眼前那口棺材,仿佛要把人看活。
“李夫人,节哀。”顾从酌低声道。
许是今日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地上跪着的人影无动于衷。
倒有人比李夫人反应更快,刚进灵堂便眼尖地认出了顾从酌,脚步不停直冲着他走过来,丝毫不加掩饰。
“这不是新上任的顾指挥使吗!”来人面皮白净,目光灼灼地盯着顾从酌,嘴角噙着笑,“听闻顾指挥使在北边立了不少战功,我早想着见一见,今天赶巧了!”
地上跪着的人不知听见他话里的哪个字眼,身形倏然一动。
说话的人浑然未觉,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李诉这差事可不好做,顾指挥使刚到京城,若碰上什么难处,尽可来府里寻我……本皇子在朝中还算说得上话。”
他话语看似亲近,眼神却高高在上,话音里拉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尤其最后一句,声音不高不低,既能让顾从酌听见,也能让身后一道刚来的、身形偏瘦的人影听见。
想想入京前黑甲卫探来的情报,眼前这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顾从酌身形未动,说道:“谢二皇子好意。”
他母亲是长公主,真要论起来沈元喆还得管他叫一声“表兄”,的确不必行礼。
沈元喆略一点头。
他倒不意外顾从酌怎么会认得自己,反正在他眼里全京城的人都得认识他。
沈元喆的母妃出自安泰苏氏,是实打实的名门贵族,又居贵妃之位。
他自小便要什么有什么,珍馐佳肴尝遍百味,奇珍异宝堆积成山,于是免不了长成个眼高于顶、跋扈张扬的性子。
打骂下人都是轻的,虽然有皇帝在头上压着不敢干出多过分的事,但私底下行事无忌,连带在民间也风评不佳。
总归没人敢说到他跟前。
今天要换作寻常人,沈元喆还不稀罕主动上来攀谈,也就是看在镇国公和镇北军的份上,他才肯暂时放下点身段。
沈元喆正要乘胜追击,最好直接就将顾从酌收入麾下,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道细若蚊呐的问好声。
“二哥好。”他低低地唤了句。
沈元喆眉头直跳,脸上立即就露出不耐的神色,笑也不笑了。
一转头,果然还是那张他见着就来气的脸。其实那张脸上的五官生得还算周正,眉峰不低,眼型也尚可,鼻梁嘴唇都挑不出太明显的错处。
只是人总爱缩着肩,单论长相不差,被这上不得台面的怯懦一裹,立时就显得畏畏缩缩起来。
“谁是你二哥?”沈元喆毫不客气地叱道,“我母妃膝下唯我一子,你算哪里冒出来的东西,也敢来和我攀亲?”
沈言澈嗫嚅了两下嘴唇,不敢争辩。
听两人来回几句,顾从酌就知他便是最后那位四皇子。与沈元喆不同,沈言澈只是皇帝酒醉后,临幸了一名宫女诞下的。
那宫女不久便气虚而死,但好歹是个皇子,沈言澈便也在宫中养着。
想来是因母亲出身卑微,他往日没少遭沈元喆耻笑白眼,渐渐就长成了这不讨喜的性子。
顾从酌在旁看得分明,边上的其余宾客估计早就习惯了二皇子碰上他就要出言奚落,此时一个个都低头装着鹌鹑,无人出来解围。
“元喆。”一道温和的嗓音适时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绛紫织金蟒纹常服的人影从后方缓步而出,身量颀长,步履从容,面容不似二皇子那般姣好,却轮廓分明,目光温润自有威严。
他走到争执的两人之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灵前争执,未免失礼。”
说完,他顿了顿,又转向顾从酌,话音略带歉意:“顾指挥使虽初接重任,却非心无丘壑之人……本王代两位皇子,为打扰顾指挥使公务,先赔个不是。”
京城之中,能自称“本王”,并能面不改色地代皇子赔不是,唯有一人。
恭王,沈祁。
至此,昨日给顾从酌递来贺礼的亲王与皇子,都到齐了。
沈元喆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滞,脸上骄横之色稍敛,却仍有些不甘地哼了一声,终究不敢在这位皇叔面前放肆。
这回沈祁只当做没听见,目光还是诚挚地看着顾从酌,真像是心怀歉意。
顾从酌在旁看得分明,心知今日但凡换个不知内情的人来经此一遭,恐怕真要在两皇子不堪的表现下,对这后来的恭王心生好感。
站队或许不至于,倾向是难免的,但这样日久天长,也难怪恭王能在朝中声势渐大。
可惜顾从酌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恭王究竟是什么面目还算有几分了解。
再者,要说打扰,其实这原本是李府举行丧礼,遇难的是当家人李诉,赔礼也该对着跪在地上的李夫人与李谦。
或者他们本就不是冲着李诉来的。
顾从酌心里门儿清,遂淡声应道:“恭王言重了。”
没回应任何人的拉拢示好。
接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转身重新将视线投向了那座漆黑棺椁。
沈祁脸上笑意不减,一时却也分辨不清顾从酌待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说冷淡,顾从酌瞧着就不是会与人言笑晏晏的性子;说热络,刚见面便放着自己这个亲王不管,掉头看死人去了,这算个什么意思?
沈祁心思陡转,本能地怀疑是否顾从酌已经得知了是自己泄露布防图、险些将他父母害死,否则顾从酌怎么会突然从边疆赶回京城来?
但转念一想,此事他做的极干净,埋在镇北军里的探子也没什么动静。
就算顾从酌追查,也只会将答案指向龙椅上的那位,并不会牵扯出他。
何况,镇国公和长公主如今不还安然无恙吗?顾从酌没道理会疑心到他身上。
那么顾从酌回京,或许只是顾家看出了如今京城风云诡谲,也想来分一杯羹?
想到这儿,沈祁安了心:他皇兄拢共就三个儿子,一个蠢得挂相,一个胆小得像只鹌鹑,还有一个天天坐轮椅,连站起来都要人搀扶。
顾家但凡有点眼光,都不会错把鱼目当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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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丧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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