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倏地大开。
一股浓烈到发腻的奇异甜香扑面而来,尽头是角落里一尊不起眼的灰扑扑薰炉,侧边摆着的大案光可鉴人,看似样式拙朴,用料却是上等的檀木。
这李诉还是个讲究表面功夫的。
顾从酌被那香弄得眉心直跳,当头第一句便是:“把炉子撤了。”
于是还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便看见单昌咯吱窝里夹着李诉那个宝贝香炉,脚下生风地走出来,腾一下给那炉子扔进了泔水桶里,简直扬眉吐气。
接着瘦高个他们又眼睁睁看着高柏侧过身子,将怀里堆叠起来的卷宗全抱进了公房里,路过他们时眼睛都不带斜一下。
李诉平时有把公文带回府里处置的习惯,这些是北镇抚司库房里多抄的备案,压根没拿瘦高个他们“修饰”过的案卷!
瘦高个心里一咯噔,不知怎地,心底突然生出个念头:往日跟着李诉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先前李诉办案,若不是要紧的就全扔给瘦高个那群人。盖川犹豫几番,还是委婉提了他们“见利眼开”的做派。
顾从酌什么也没多说,先大致翻了翻先前结了的几个案子,各中情由、审讯记录全写得牛头不对马嘴。
这要放到镇北军里,早拖出去领八十军棍了。
原本盖川见他没开口,心里还凉了几分,下一句就听见顾从酌冷声道:“你去趟诏狱,将先前提过的犯人再提一遍。”
“已经放出去的、案件有模糊不清的,一概将人传回来,重审。”
盖川连忙应下:“是!”
此时高柏恰好将堆叠的卷宗在书案上理好了,顾从酌径直绕过那张檀木大案,并未落座,只是视线飞快地从侧脊上细小的墨字上划过。
接着,他伸手抽出了最靠右的那册,封皮上赫然写着“万宝楼失窃案”。
“万宝楼失窃?”顾从酌抬眼,目光投向肃立一旁的高柏。
高柏上前半步,毫无迟疑地答道:“回大人,此案发于半月之前,失窃的是京中最大的珠宝铺子,万宝楼。”
“报官的是万宝楼的朱掌柜,据他所说,楼中库房及三层珍品阁内,共计遗失东珠十二颗、翡翠玉壁十对、并各色宝石首饰若干,以及万宝楼镇店的宝贝,赤金嵌宝累丝凤钗一支。”
顾从酌指尖一下下轻敲着桌面,在高柏徐徐道来这会儿,已经将卷宗看完。
“这是李指挥使亲自办的?”他问。
虽是问句,然而语气有九成肯定。
高柏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但上司的消息来路他不好推测,只答:“是。”
顾从酌心下了然。
今日上午,他进李诉卧房里时便注意到书案上横着毛笔,还磨了墨,李诉应当是想处理公务。
但顾从酌翻看过地上掉落的那本,是许久之前的案子,墨迹也不止两天。
那李诉要批的那册去哪儿了?
于是顾从酌便猜道:杀害李诉的凶手在杀人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在房内巡视了一圈,看到书案上摊了卷宗,便将其揣进怀里带走了。
至于凶手为什么要带走万宝楼失窃的案卷……
很简单。
凶手与万宝楼失窃,也有干系。
*
万宝楼能在京城做成头号的珠宝铺,确有几分与别家不同的本事。
没有喧闹的人声,也没有算盘噼啪。
楼内只点了恰到好处的莲香,烛火偏柔,光线流转过陈列的各色首饰,给珠钗玉环多添了一分莹泽。
顾从酌迈进门,不像寻常珠宝铺那般立时迎面来个巧嘴的伙计,忙不迭就开始介绍楼里最昂贵的宝贝,而是将他引至了一道翠色的珠帘后。
高柏先是亮出腰牌,对伙计说道:“北镇抚司办案,问你们掌柜的几句话。”
伙计脚步匆匆地离去后,高柏才压低嗓音对顾从酌说道:“万宝楼向来如此,宾客进门后,先在帘后说明要做的物件,接着伙计便会荐来合适的珠宝师傅,当面谈妥后才做工。”
当然,也有些提前做好的放在楼里售卖,但能来这万宝楼挑选的,多是有些家世的公子小姐,自然更偏好自己穿戴的是京城独一份。
这么看,万宝楼的东家确会做生意。
顾从酌略一颔首,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一圈,在楼深处某一道细密垂落的珍珠帘后,意外瞥见了个身影。
影影绰绰,姿态看不清楚,却从帘子最底端的空隙里,露出半截木轮。
“大人久等了!”
朱掌柜跟在伙计后边,匆匆赶来,面带歉意:“不知指挥使大驾,有失远迎。”
顾从酌将目光收回,淡淡道:“无妨,只是关于楼里半月前失窃的那批珠宝,还有几句话要问掌柜的。”
北镇抚司那份案卷只写了报案记录,李诉把案子办到一半就进了棺材,途中的调查线索还全被人顺走了。
不过就算没这出,顾从酌本也要来趟万宝楼看看情况。
朱掌柜显然也知道李诉遇害的消息,没多问,便毫无不耐地将说过一遍的话,全部重说了一遍:
“小人是次日早晨报的官,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衙役均到楼里看过。门窗都完好无损,没有破坏痕迹,库房那把锁也是好的,钥匙只有小人有,不曾丢失过。”
“守夜的两名健仆,发现时一人已然断气,一人只是昏迷,醒来后询问过,称大概子时闻脑后风响,接着便人事不知,并未见到贼人面目。”
门窗完好,锁具无损……
顾从酌敲着剑柄的手指微顿,抬眼看向朱掌柜:“当夜,楼中人各自身在何处?”
这话其实另有意味,比如有可能是万宝楼里的自己人行窃。
能将万宝楼的生意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朱掌柜自然是个人精,怎会不懂。
他的头更低了些,语速依旧不疾不徐:“大人明鉴,初时确疑心过是楼内的伙计犯案,但伙计连同健仆一十三人,事发当夜去向都有旁人佐证,并无作案之机。”
“再者,那支赤金嵌宝累丝凤钗,乃是用数百根细如发丝的金线缠成,其上宝珠玉石,稍有蛮力拉扯便会损坏……但小人看过放置凤钗的锦盒,不仅一丝压痕都未留下,也没有任何宝石脱落的划痕。”
不走门窗、不用开锁,取宝如同探囊取物……听朱掌柜这描述不像盗窃,倒像珠宝凭空消失。
顾从酌沉吟片刻,没如朱掌柜预想的那般继续追问各种细枝末节,而是忽然话头一转:“此案因何归入北镇抚司?”
朱掌柜犹豫一瞬,答道:“李大人听闻此案后,言说失窃数目过大,又有一人殒命,故应交由北镇抚司,由他亲自追查。”
顾从酌拧眉不语。
门外却骤然炸起一片喧嚣,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簇拥着当先一人直愣愣闯了进来。
领头的穿金戴玉,眉宇间掩不住的一股骄矜锐气,正是二皇子沈元喆。
他对着伙计便劈头盖脸一句:“将你们这儿最好的珠宝师傅叫出来!”
紧挨在二皇子身边的是个瞧着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鹅黄锦袍,墨发高束,唇边也勾着飞扬恣意的笑。
“听见了吗?”少年高声附和道,“二皇子发话,还不赶紧把师傅叫来,拿最好的料子,打几样新鲜玩意儿!”
与长相相比,他说话的口气要讨人厌得多。
高柏心细,即刻就在顾从酌耳边提醒道:“二皇子边上这位,是永安侯府的世子谢常欢,素来与二皇子走的近……年初圣上赐婚了他与六公主,婚期在明年春。”
朱掌柜额头瞬间见了汗,先向顾从酌低声告了罪,接着小步趋前,弯腰道:“二殿下与谢世子赏脸光临,是小店的荣幸!”
今儿是什么鬼日子,这样不巧!
想着,他眼神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珍珠帘的方向,嗓音犹疑起来:“林师傅是我们这儿手艺最好的珠宝师傅,只是他家中双亲年迈,半月前就递了辞呈,不日便要启程离京了……”
眼前贵客的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朱掌柜咬了咬牙,把最后那两句话也说了出来:“临走前,林师傅只来得及再做一单……已有客人先排上了。”
沈元喆脸色骤沉,抬步就要往珍珠帘那儿走去:“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排在本皇子前头,还不出来!”
珠帘碰撞作响。
没等沈元喆将帘子掀开,那串珍珠帘子便轻轻晃动,一只修长的、肤色偏白的手拨开了珠帘,接着,那人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不急不缓从帘后转了出来。
他今日穿着身竹青色的锦袍,墨发用一根玉簪半束,眉眼柔和,清姿明秀,莹润的珍珠衬在他身后,不添半分金玉的俗气,反更显出他的皎皎君子相。
“二皇兄,好巧。”沈临桉嗓音清越,目光坦然地迎向沈元喆。
沈元喆脚步一停,视线毫不遮掩地在他的双腿和轮椅上溜了一圈,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原来是你这残废”的恍然。
他拖着调子应了:“是皇弟啊。”
这一来一回,堂内的气氛已经褪去了剑拔弩张之势,转成一种更微妙的微妙。
沈元喆这下也不急了,似乎笃定沈临桉不会与他争抢,又瞥了一眼轮椅,勾唇道:“怎么,三皇弟也对这珠宝首饰感兴趣?真是稀奇得很。”
沈临桉也不见气,温温和和地说道:“听闻万宝楼里的师傅技艺精湛,六公主婚期在即,便想着寻师傅来打个贺礼。”
沈元喆一听,眉梢登时挑起来了。
“这还真是巧了,”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拍掌心,自诩善解人意地说道,“既然都是给小六备礼,皇兄做主,多带上三皇弟的那份不就成了?”
六公主虽与他不是同出一母,但毕竟是妹妹,谢常欢和他又走得近,今日才约着来挑个贺礼,没想到还碰见沈临桉。
翠帘后的顾从酌眉头一蹙。
然而沈元喆端起谆谆告诫的模样,还在继续说下去:“皇弟久在府中,恐怕不知贺礼的讲究……即便同样的师傅来做,料子差了,也照样没法入眼。”
话里话外,都是让沈临桉将林师傅主动“让”给他的意思。
不仅要“让”,沈临桉还得感激他“体谅”自己因腿疾久不出门、家底也不丰厚,“体贴”地替他全了脸面!
倘若换作旁人,兴许可能也有几分替沈临桉着想的心思,但沈元喆……
沈元喆估计还会在婚宴上大张旗鼓、肆无忌惮地宣扬自己替他送礼的好心。
沈临桉还是温温和和的:“这恐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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