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鬼市

高柏站在墙边,时不时侧头瞟一眼桥上的两道人影。

还站着。

“这是在看什么?”高柏顺着他俩的视线找过去,试图揣测一下上司的心思。

热气袅袅,面香混合着肉香从风里传来,戴围裙的老板垫着湿布抬起笼屉,里头满满当当扑出来更浓的热气和香。

他看见了一家包子铺。

高柏:“……?”

正当他寻思着指挥使和三皇子是不是饿了、自己该不该有点眼力见去买吃食的时候,其中一道人影大跨步从桥上走了下来,路过他时脚步略一停顿。

是指挥使。

高柏一激灵,把包子扔出脑子,疾步跟了上去,听见顾从酌劈头盖脸问道:“万宝楼失窃已有半月,城中当铺、其余珠宝铺可有发现过失物?”

若是寻常银两或许还能照常花用,但像万宝楼那样,所失的都是名贵玉石和首饰,留在身边难免引人注目,最好的法子就是寻找当铺之类兑成银两,才好避过官府追查的这阵风头。

一提到案子,高柏神色肃然:“李大人和顺天府衙打过招呼,对此暗地里一直多有关注,但并未发现任何踪迹。”

顾从酌沉吟一瞬,问道:“城中可还有其他交易市所?”

怕高柏没听懂,顾从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在官府管辖之内的。”

高柏先是一愣,随即略显迟疑地说道:“回大人,是有一处,只是……”

他自小在京城长大,有没有这种地方自然十分清楚,方才也想过要不要提醒顾从酌一句。

顾从酌:“只是什么?”

高柏一咬牙:“那地方号称‘鬼市’,三教九流云集,什么人都有、什么生意都做,只是唯独一条规矩。”

“不许官府的人进去。”

他边说着,边悄悄看了眼顾从酌的脸色,自然没看出什么。

顾从酌原先设想的不过是暗巷之类的地方,毕竟是皇城脚下,敢做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已经算是冒大风险,但听高柏这口气,“鬼市”的地盘还不算小。

他语无波澜地问道:“没人管过?”

高柏拿不住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压低嗓音解释:“从前顺天府疑心里头藏了通缉要犯,也不是没派人清剿过,但鬼市地形复杂、暗路无数,每每大动干戈,最后都不了了之。”

官兵去的少了,拿不住人;去的多了,压不住动静,还没到地方人就全跑了个干净,连跑的是哪条道都摸不清。

顾从酌也带兵打仗,高柏细说之前就自然猜到了几分鬼市的路数,再问不过是做个确认。

这会儿,他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此,的确是个销赃的好去处。”

高柏心里咯噔一下,看顾从酌不像是在开玩笑,心里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劝这位指挥使先回司里多叫几个弟兄。

然而顾从酌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从袖中一探,摸出个银闪闪的东西,随手抛给他。

高柏来不及想是什么便抬手接住,低头一看,是块沉甸甸的纹银。

“这是什么意思?”高柏懵道。

其实这是他今日第无数次冒出这个念头,在盖川、单昌、杨向几人之中,他自认自己是最善于揣测他人心思的,可自打顾从酌这位新老大来之后,总平白生出力有不逮的感觉。

尤其在顾从酌自桥上下来以后,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难不成是提前付他的药钱?

高柏正琢磨得入神,顾从酌已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丢过来一句:“去街上那家铺子,买些包子和酒菜回去,给弟兄们分分,算打个牙祭。”

“等忙过了这阵,案子结了,再补顿好的……奖赏功劳都少不了。”

*

夜色深浓弥漫。

白日里尚能映出一丝天光的河流,此刻漆黑望不见底,甚至叫人分不清河流与两岸的界限。

唯有一艘无顶的小船晃晃悠悠,飘在来去难辨的河道上,缓缓前行。

常宁坐在船尾,和顾从酌只隔了半个拳头的距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嘀咕:“少帅,你别是被北镇抚司那群家伙诓了吧?这地方哪有什么‘鬼市’?”

晚间听见顾从酌喊他去趟鬼市查案,常宁还跃跃欲试,想着见见京城的世面。

上船没多久他就后悔了:起先还在城内,接着船越走越偏,偏到放眼前后几十丈都看不见半点人烟,船夫还是个不会说也不会听的老头,一问三不吭,连往哪儿划他们都不知道!

若只是这也就罢了,常宁跟着顾从酌行军什么没见过,可现下头顶是土腥味极重的山壁,紧挨着人脸压下来,脚底是乌漆麻黑的河,不知深浅。

船在山里走跟棺材进墓洞似的,道儿还越来越窄,这让他怎么忍!

天知道常宁这一路上连个瞌睡都不敢打,手就没从剑柄上下来过!

顾从酌比他镇定得多,双手环胸靠在船尾,老神在在:“那你跳河游回去?”

常宁:“……”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就在此时,船底似乎擦过什么硬物,船身极其轻微却又突兀地一晃,停了。

两人不约而同收了嬉笑,视线穿过山洞土壁,朝外望过去——

面前,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山腹,没有想象中的幽暗或极端的灯火通明,只是无数点细微的烛火,密密麻麻地点在四周高嵩陡峭、层层叠叠的岩壁上。

每一点烛火,都是一个开凿在岩壁上的、或大或小的洞口。

洞口外,影影绰绰地摆着简陋小摊,或是直接席地而坐的小贩,面目掩得昏暗不清,只有低低的、含混的吆喝和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喧闹,口音各异。

一条渐宽的地下暗河横穿整座山的腹地,河面扭曲晃动,映着倒悬的人间。

而他们脚下的这条船,就停在河流由窄重新变宽的交界口。

鬼市,到了。

*

两人翻身下船。

甫一落地,常宁便不自觉将头上的兜帽压得更低。

来之前他还怕这身打扮太显眼,好在这鬼市中往来穿梭的身影,十个里有九个都裹着身深色的衣袍,还额外用斗篷、面具,甚至诡异的绘纹遮掩真容。

倒显得他俩毫不起眼了。

常宁紧跟在顾从酌身后,凑在他身边问:“这儿这么多摊贩,咱们怎么知道哪个卖过万宝楼失窃的首饰?”

顾从酌脚步不停,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路旁林立的摊子,上面陈列的货物千奇百怪:风干的、处理好的野物肢体,颜色诡异、发着光的各种宝石矿物,样式奇特的兵刃武器,甚至连前朝的贡品都有。

还真像高柏说的那样,这儿什么人都有,什么生意都做。

他没立刻回答常宁的问题,目光最终落在一处不起眼的摊子上。

那摊子靠着岩壁,铺着块磨损严重的油毡布,上头杂乱地扔着各式各样的皮质刀鞘、剑鞘,新旧不一。

摊主是个弓着背嗦面的中年男人,脸上罩着个只露出眼睛的无常面具,拇指撬开面具下巴,从缝里吸溜面条。

顾从酌停住脚步,径直在这摊位前半蹲下身,覆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指节在其中一个剑鞘上点了点:“怎么卖?”

“黑无常”瞟了眼他指的那个鞘子,砸吧着嘴,将那口面条囫囵吞进肚:“尊客好眼力,这货是昨儿个刚送进来的……皮子是北边儿独有的雪狼皮,品相顶好!”

常宁本来站在顾从酌斜后方,充作个哑巴护卫,听这男人一说是“雪狼皮”,瞥下眼一瞅,险些气乐了。

“这灰不拉叽的,老鼠皮还差不多!”常宁毫不客气道。

中年男人听见了也当没听见,继续神色如常地推荐:“尊客不知道,这可是军中流出来的好东西,看这上边的划痕……尊客猜它前头的主子是哪位?”

顾从酌很是配合地接话:“不会是镇国公吧?”

中年男人一拍掌,正要应是,撞上顾从酌后边那个眼珠子快瞪出来的护卫后,嘴巴一秃噜:“哪能是镇国公啊……”

常宁的眼珠子回去了。

中年男人又是一句:“是镇国公他儿子,镇小国公!”

哪门子的镇小国公!有这爵位吗!

“黑无常”连面也不嗦了,喋喋不休起来:“尊客应当也听说过这位小国公的事迹吧?他八岁离京,十四岁上战场,十六岁就能将鞑靼人杀得屁滚尿流,十八岁就砍了鞑靼皇子的头当酒杯,草原公主都对他一见倾心,追着要嫁给他!”

“二十一岁更是不得了,单枪匹马在鞑靼人的王帐里杀进杀出,那草原王是哭爹喊娘地要管他认干爹……”

常宁起先还瞪着眼珠子,心想这鬼市里的人居然也对少帅的生平如数家珍,别是什么狂热的追随者。

越往后听越不对劲,等听到最后那句“认干爹”,常宁大腿都要掐烂了才没在顾从酌后边笑出声。

顾从酌面无表情地给他扔了块银子。

男人总算收住话音,掂了掂银子分量,眼珠子一转就想喊少,对上顾从酌的黑眸又悻悻地将银子收进怀里。

“尊客再来啊,明儿个真有镇国公用过的鞘子来呢!”他搓着手,惯例招呼着。

顾从酌两指捏着那剑鞘,站起身,漫不经心似的问了他句:“摊主,我要是打算找个人,上哪儿打听方便?”

寻人与寻物本质无甚差别,顾从酌这么说,只是习惯多做一层掩饰。

中年男人眼睛一亮:“尊客不知道,我就是这儿消息最灵通……”

顾从酌垂眸瞥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一噎,半晌,才用粗短的手指不情不愿地指向鬼市中央。

那是紧贴着山腹穹顶最中央的位置,赫然伫立着一座足有六层高的塔楼。

它依托着几根粗壮无比的石柱,硬生生横在离地数丈的半空,飞檐斗拱繁复,暗河穿楼而过,层层楼窗透出昏黄灯火,一条狭窄的木制栈道从岸边延伸过去,跨过河面将楼与岸相连。

顾从酌与常宁进入鬼市后,就注意到了这栋悬空楼,却不知这楼谁是老板、做哪门生意。

“喏,那是半月舫。”

“买卖消息,没有哪儿比它更快,”中年男人声音高了点,啧啧称奇道,“只要尊客出得起价,就没有它找不来的人、寻不到的物件,就算是想知道皇帝老子上月吃了什么点心,也能给你打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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