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临走前,那“黑无常”还朝着他俩挤挤眼,声音压低了点,嘀咕道:“尊客不知道,半月舫的舫主是个惊天动地的大美人儿,那身段、那脸蛋,啧啧……”
他咂咂嘴,脸上刻意弄出那种男人都懂的、暧昧下流的邪笑。
顾从酌一听他说“尊客不知道”就眉心直跳,没等他惊天动地地笑完就走了个干脆,边走还边把那剑鞘扔给常宁。
常宁还在傻乐:“草原王管你认干爹,哈哈哈……顾从酌,你说他知道草原王今年都七十了吗!”
顾从酌嗓音淡淡的:“他知不知道我懒得管,但你再提这事儿,我保证打得你认我当干爹。”
常宁:“去你的!”
笑骂完,常宁低头打量了眼顾从酌扔给他的剑鞘,嫌弃道:“不是,那摊主也真敢吹,这破皮子也敢说是‘雪狼皮’,他见过雪狼吗?”
真雪狼皮还得是少帅那件大氅,那可是顾从酌亲手打的北地雪狼王身上扒下来的,货真价实,能当传家宝……
不对,常宁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件大氅已经被少帅转手送人了。
顾从酌不知道他的脑回路都转到这儿了,只道:“你把皮子撬开。”
常宁“啊?”了一声,也没多想,从袖口摸出把手指长的小刀,沿着剑鞘裹皮革的边沿划开一道缝隙。
“怎么……”常宁撬开一看,惊道,“这是锻铜!”
剑鞘因着要支撑剑身,最初用的是金属制鞘,后来发现这种剑鞘容易变形,剑刃也容易磨损,就有人将皮革裹在金属外层,既不让剑身晃动,还能保护剑刃。
皮革是面上所见,但打底的金属却各有讲究,铁、锻钢最常见,黄铜最耐久,金银最华贵……
而对常宁这种将士来说,最合适的是锻铜,耐久又实用,大昭军中所用的,也多是如此。
再一看,这锻铜有了些损坏和干透的血迹,居然还真是军中弃用下来的!
常宁喃喃道:“好家伙,这是谁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见钱眼开了?这种挪用军械的活计儿也干……”
即便是弃用的军械,按规也是要收回朝廷的,现在京城的鬼市里出现了这种东西,似乎还很寻常……朝廷知道吗?
顾从酌眼神不动,也能想到常宁这会儿该有多心态震裂,但这地方、这时机,还不是细究锻铜剑鞘的时候。
他倏地停下脚步。
常宁原本还愣愣的,余光瞥见顾从酌站住不动,自己也跟着不动了。
他恍恍惚惚地一抬眼,方才还似远在天边的悬空楼,这会儿近在眼前。
栈道两旁挂满了灯笼,灯笼皮薄如纸,里头烛火跳动,尤其是悬挂在门匾两旁的那几盏,格外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牌匾上头写着,“半月舫”。
*
常宁回过神,顺手将帽檐往下再压了压,紧随在顾从酌身后踏进了楼中。
甫一进门,便是丝缕浅淡的熏香。
大昭人爱美,京城稍讲究些的商铺都爱用熏香,香味大同小异,顾从酌打小就分不清究竟,只是觉得这香在哪闻见过。
楼内并不喧闹,只有当中水流横穿的潺潺流淌声,顾从酌尚未细想,就有一名身着藤黄色短衫的伙计恭迎上来。
“尊客安好,”伙计垂着眼皮,不多看两人的脸,“听人还是听物?”
顾从酌眸光微顿,猜到这是半月舫的行话:“听人”是查探活人、死人的踪迹动向与恩怨情仇,“听物”应当是关于奇珍异宝、失物去向的秘闻。
顾从酌遂道:“听物。”
伙计点头应了,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转身引路,再无半句多言。
顾从酌与常宁前后脚踩上楼梯,半月舫的楼梯也并不是寻常直梯,而是沿着中空的天井盘旋而上,侧过头就能瞥见楼底的河流贯穿而过,不知源头,不见尽头。
常宁皱着眉,习惯性地打量周遭,却见河流两岸人影绰绰,皆身穿藤黄短衫。
他们行为如同一人,正从河中捞起一盏盏形状精美的荷花纸灯。那些纸灯浸了水,却半点不灭,灯芯忽闪忽闪,映得灯壁上的字迹隐约可见。
常宁的目光跟着纸灯走,一楼的伙计将捞起的纸灯放入托盘,由另一拨伙计托着,沿着梯边单独的窄道送往二楼。
二楼灯火通明,数不清的长案后坐满了人,同样的藤黄却是长衫,有条不紊地将送来的纸灯逐个拆开,将里面的内容飞快地用笔墨誊写到一张张素纸上。
抄好的纸会被送到三楼,那里环布着密密麻麻、高耸至顶的深色木柜,每一道抽屉都贴有标签,分门别类,细致惊人。伙计们也着长衫,只是颜色更浅,贴近于杏黄,动作个顶个的麻利。
常宁心下暗叹,又思忖他们这消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但引路的伙计没在三楼停留,而是继续向上,到了四楼。
四楼的景致全然不同,没有一目了然的书案、没有繁杂高大的木柜,只有一间间隔开的包厢,雕花木门紧闭,偶尔有几个同样穿着藤黄服饰的伙计,领着同样裹得严实、看不清面目的买家进出包厢。
常宁眼尖,顺着骤开的房门窥进去,看见里头端坐着个穿杏色长衫的,覆着面具,男女莫辨。
他脚步微顿,看出这里应该就是半月舫交易消息的场所了,但领路的伙计还是丝毫未停,直引着他们上至第五层。
这是……
常宁正要开口,身前的顾从酌却回头与他交换了个眼神。
话就又被他咽了回去。
与四层不同,五楼似乎只有眼前一个房间,光线也暗了几分,只尽头处亮着一盏琉璃灯,除此之外,别无所见。
伙计在门前站定,再次躬身。
“尊客稍候。”
*
屋内陈设极简,当先便是两把并排摆着的梨花木圈椅。
正对着俩圈椅的,是道半透的素色屏风,将内里遮得隐约,但屏风后却空无一人,只有微弱的灯烛透过空白的绢面,影子朦胧。
顾从酌率先落座,姿态松弛跟回自家镇北军的大营似的。
常宁坐在他身边,余光先扫视了一圈,确认再无旁人,才往顾从酌那边倾了倾身,低声道:“少帅,这伙计怎么偏偏把我们带五楼来了?”
别以为他没看出来,与他们差不多时候进来的买家,不论“听人”或“听物”,都被伙计带到了四楼,只有他们是个例外。
顾从酌眼睫都没动一下:“半月舫是做打听消息起家,你说呢?”
打听消息……
常宁心下一紧:“该不会从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开始,人就知道我们是来干嘛的了吧?”
顾从酌还能给出更坏的猜测:“兴许从我们进鬼市的那一刻起,我们是谁、所求为何,他们都已经一清二楚。”
“什么?”常宁闻言倒吸口气,手立刻就按在了腰间剑柄上,“这不相当于掉人家老巢里了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顾从酌抬眼扫过屏风,却道:“若是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鬼市是人家熟悉的地盘,半月舫一楼到五楼又全是对方的人手,要是要动手,干嘛还大费周章地屏退他人,引他们在这里等候?
何况,顾从酌并没有感觉到杀意。
常宁一想,觉得也有道理,遂将放在剑柄上的手收了回来,问:“那你说,待会儿来的会是谁?”
顾从酌:“我又不是神仙。”
哪能什么都猜中。
常宁坚持:“你先猜,我做个准备。”
……这都到别人老巢了,还做什么准备!准备跟人动手吗?
顾从酌想是这么想,但嘴上没纠结,吐出两个字:“舫主。”
舫主?
常宁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进半月舫前遇到那个“黑无常”,顺着话头就道:“那我还挺想见见的,能用上‘惊天动地’这个词,究竟得长什么模样……”
话音未落,屏风后忽地咔哒一声。
暗门开启,对面的屏风倏然映出一道身影,跟水墨在宣纸上晕开似的,身影由淡渐浓,轮廓慢慢清晰。
那影子穿着件雪色长衫,衣袂线条垂坠,身量纤细近乎单薄,肩线平直,腰线却窄,隔着绢面竟也能看出几分不盈一握的意味。静静立着时,腿部修长笔直,衬得整个人身形愈发高挑,却又因那细腰与清瘦的肩背,添了几分如玉的易碎感。
然而,再纤细易碎,也不难分辨出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剪影,并无女子的婉约。
常宁后面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脑子里则是来回打转的那句“惊天动地的大美人”,一时哑口无言。
倒也不是男子不能称美人,大昭人素来爱美,只是那中年小摊贩……
他磕巴半天,一时不知道“黑无常”的笑是出于身为断袖的觊觎,还是眼前这人并不是舫主。
常宁倾向于后者。
下一瞬,他就听见那道剪影突地出声,语调微扬,慢条斯理道——
“久闻顾指挥使威名,今日得见,是半月舫之幸。”
他的声音漫过屏风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润感,却又有些微哑,像是浸过温水的玉轻轻擦过白瓷杯壁,落在耳中竟有别样的余韵。
“那不还是个男人吗!”常宁心底一万匹战马奔腾而过。
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是舫主还能是谁?那“黑无常”果然是个断袖!
万马踩得常宁敏感的心灵多稀烂暂且不提,这头他魂不守舍,那头已经刀光剑影。
屏风两侧,顾从酌与那似是舫主的雪色身影隔着一层绢布,双目相接。
顾从酌坐在椅上,神色未变:“舫主过誉了,早闻……”
他话音停滞一瞬,似乎在思忖如何称呼这位半月舫的舫主。
雪色剪影温言道:“乌沧。”
顾从酌极其自然地接下去:“早闻乌舫主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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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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