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早有耳闻,分明连名字都是刚问的!偏偏顾从酌语气平淡,连说这种心知肚明的场面话都听不出半分虚假,让人有气也不知道往哪儿发。
乌沧果然没气,还轻轻地笑了一声,徐声道:“半月舫做消息买卖,难免结下仇家,故而行事谨慎了些,并非有意探听顾指挥使行踪。”
顾从酌嗓音淡淡的:“原来如此。”
他本也不是真为此生气,见闲扯的话已够了门槛,便打算直入正题。
没想到乌沧话锋陡转,跟他想到一块去了:“顾指挥使深夜造访,是为追查万宝楼失窃案而来吧?”
乌沧顿了顿,又道:“顾指挥使想问,那批珠宝失物是否曾在鬼市出现?”
顾从酌亦直截了当:“乌舫主心如明镜,不知能否给顾某一个答案?”
“否。”
屏风后的身影微微前倾,乌沧先是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接着又语调悠悠地补充道:“在下的意思是,那批万宝楼失窃的珠宝首饰,未曾流入鬼市。”
语气十分笃定。
顾从酌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声音依旧平稳:“半月舫做生意,向来如此?”
张口白话,并无佐证,怎么让客人确信买到的消息是真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换作旁人估计都不明白顾从酌怎么突然提起这回事,对面的人却仿若心领神会。
乌沧尾音微扬:“童叟无欺。”
许是他也知单这一句解释太过单薄,乌沧又道:“半月舫云集天下情报,从不造假,也从不出卖。至于信与不信……”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买卖做就做了,信与不信,不是他们考虑的事,而是买家自行抉择。
房间里寂静一瞬。
常宁被这突如其来的静默拽回思绪,右手无意识地压在剑柄上,眼神询问地看了顾从酌一眼。
顾从酌略一沉吟,颔首。
常宁会意,用空着的左手伸进口袋,摸出个鼓鼓囊囊的锦袋,抬手一抛。
锦袋在半空划出道不长不短的弧,到最高点时越过屏风顶,“嗒”一声被人稳稳接住,布料摩擦窸窣。
乌沧嗓音更加柔和,料想这趟交易就此结束,便告辞道:“顾指挥使慢走。”
屏风后的雪色身影一动,能听见某处机关被开启的轻响,显然乌沧从头到尾都没打算露面,仍旧从暗门离开。
就在这时,常宁眼神飞快地瞟向顾从酌,又飞快地移向那扇横栏的屏风,右手的剑将将出鞘,意思相当明确。
顾从酌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制止了常宁的冲动和提议,只是在屏风后身影即将消失的前一刻,倏地将人叫住。
“乌舫主,且慢。”
他略作停顿,抬眼看向乌沧的背影,问:“不知乌舫主可有听说过一味奇毒?”
乌沧没有转身:“何毒?”
顾从酌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字句清晰道:“此毒无色无味,行迹诡谲难寻,中毒者表面与常人无异,内里却反应渐缓,直到与人拼斗时毒劲迸发,令人双腿僵硬麻木,且唯有死后才可窥见端倪。”
屏风后的雪色身影沉默了数息。
顾从酌目光如炬,似乎能穿透素绢,将他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
不知过去多久,也可能只是一眨眼,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吸声,好像有点微妙的急促与颤抖。
乌沧的嗓音更哑了几分,低低地问道:“顾指挥使……因何询问此毒?”
顾从酌面色无波,并不应答。
话音落地,乌沧自己仿佛也反应过来这句反问越过了交易的界限,又接着补充道:“抱歉,在下失言。”
说完这句,他的心绪似乎拨回正轨,声音也恢复了从容镇定。
乌沧转过身,缓缓道:“天下奇毒数不胜数,但若如顾指挥使所述,能让人‘表面如常,知觉渐退,尤以双腿僵硬为甚’,据在下所知,唯有一味毒能做到。”
“何毒?”
乌沧一字一顿:“步、阑、珊。”
这三个字从他微哑的嗓子里吐出来,带着种奇异的、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就好像他与此毒纠葛颇深、有滔天仇怨;又好像他只是怀疑,怀疑顾从酌是自哪里听说这味奇毒,能不能付起这消息的价码。
顾从酌指节轻敲着扶手,眸光微动。
常宁再次会意,又另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只是并不急着抛出,不知多少金锭在布袋中来回碰撞,响声清脆。
乌沧继续道:“此毒初时如温水煮蛙,中毒者只觉肢体反应稍显迟钝,偶有咳嗽,与风寒轻症相近;待毒悄然近骨,便如附骨之疽,一旦动用内劲或剧烈跑动,立时便会毒发,双腿麻痹不听使唤。”
“毒发之后,中毒者便渐渐毒入骨髓,双腿绵软无力,寸步难行,形同废人。”
常宁心下一凛:顾从酌之前跟他透过口风,乌沧说的,跟大帅被救下后描述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
但或许是顾从酌当时带援兵赶到够及时,够快将他爹娘带回营帐;又或许是镇北军中的老军医够有气魄,一听是毒后,当机立断顺着他爹腿上被砍出的伤口,用小刀刮去了附着在骨上的黑毒。
否则他爹即使不会如前世那样死于鞑靼人的乱刀,也会因中毒再也没法骑马打仗。顾从酌了解他爹,就算他爹表面上笑得云淡风轻,真到了连站立都要人搀扶的地步,他必定难以接受。
不过,即便老军医后来感慨幸好发现得够快,刮骨疗毒后,扎针把脉也没有异样,但顾从酌总习惯做最坏的打算。
假如恭王又一次给他身边的人、或者干脆给他下毒了呢?假如他没及时察觉这是毒,只当成是寻常风寒了呢?假如他身边真的有人到了毒入骨髓的一步,刮骨也无法根治了呢?
顾从酌抬眼注视着乌沧。
而乌沧的嗓音顿了顿,那丝哑意似乎更明显了些:“且步阑珊此毒,若非医道圣手或精通此毒者,极难从脉象体症上判断确凿。毒发者唯有剖开皮肉,才可在骨上见毒纹细密如网,深入骨髓。”
顾从酌敲击着扶手的指节一滞,追问道:“乌舫主可知,此毒源自何处?”
这次乌沧答得并不如先前笃定,思索片刻后方道:“此毒据说源于前朝太医院,是某位精研骨伤止痛的太医,为减轻病患接骨续筋时的剧痛研制出的,其本意并不在制毒,而在救人。”
“后来有人将其剂量稍加改动,辅以其他几味激发药性的引子,便将良药改成了奇毒,取名‘步阑珊’。”
步阑珊、步阑珊,缓人步履,终至不行,当真不愧其名。
顾从酌淡声道:“良药与毒,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装满金锭的锦袋脱手抛出,再次被那道雪色剪影接住,托在掌心但并不拆开。
乌沧颔首道:“正是如此,当今陛下即位后,认为步阑珊阴毒,一经流出必定起乱为祸朝纲,明令禁止制作、售卖此毒。时过境迁,所知之人甚少。”
话虽如此,这半月舫的舫主明摆着不在这“甚少”之列。
“至于是谁改出了步阑珊、这人又去了哪里,还有步阑珊的解法……”
乌沧话锋一转,似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了,公事公办道:“这等可能牵涉甚广的消息,顾指挥使预备开多少价码来买?”
这就是问顾从酌还要不要半月舫想法子去继续打听。
说实在的,仅方才所闻而言,半月舫就不愧能在鬼市中坐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名声,确有自己打探秘辛的来路与法门。
顾从酌施施然起身,轻描淡写道:“乌舫主若真能替顾某寻来,到时再商议价钱也不算晚。”
常宁跟在他后头,有一瞬怀疑自家少帅该不是想用激将法空手套白狼、让这么大个半月舫给他白干活吧!
乌沧这个当家的倒挺爽快:“一言为定,届时可要给在下一个好价钱……想来顾指挥使声名在外,必不会赖账。”
常宁听到后半句居然莫名有些宽慰,心想这才对嘛。从进门起,这乌舫主就有问必答,好说话到了诡异的地步,外边做生意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乌舫主则是先把消息全抖落完,才收钱款。
这卖的还不是货呢!鬼市里鱼龙混杂,他就不怕人听了消息就跑,或是冲外边吼一嗓子吗?
常宁怎样胡思乱想暂且不提,顾从酌已经迈出门,向外走去了。
听见乌沧的话,他脚步未停,轻飘飘扔下句:“童叟无欺。”
*
包厢门重新合拢。
待确认顾从酌与常宁都已离开,屏风后的乌沧才伸指触了一下墙上的机关,也不知具体怎样动作,那块素色壁板便无声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
乌沧顺着通道往里走,尽头是一个极为隐蔽的隔间,仅点了两盏光线昏黄的琉璃灯,烛火映在铜镜里,风过摇曳。
先前的十数步都毫无异常,直到乌沧最后一步踏进隔间时,他身形忽地踉跄一晃,几乎是强撑着才没跌坐在椅上。
一声压抑的喘息从他喉间逸出来。
乌沧整个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脖颈微仰,喉结随着胸膛急促滚动,雪色长袍随着他的动作在领口敞开点缝隙,露出小片起伏的锁骨。
椅子腿被他带得向后一动,传来的却不是尖锐刺耳的刮蹭声,而是极轻的、圆润的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
他坐的,是把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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