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住持这边有沈临桉,顾从酌退到边上,余光扫过靠窗摆着的木衣柜,眼尖地瞥见柜门的把手上沾了一点暗红血迹。
他走过去打开一看,柜子里堆叠的衣物极其凌乱,面上几件还有灰印,想来是曾有人在此躲藏过。
看鞋印的大小,应当是身形较为矮小的男人,或是女子。
顾从酌正要把柜门关上,目光下落却隐约觉得不对:相比寻常衣柜,慧能住持房中的这座,底部似乎过高了些。
顾从酌将那些僧衣袈裟全拨到一边,指节在底板上叩了叩,响声清脆。
果然另有玄机。
他指腹顺着边沿摸索了一圈,很快摸到某处有个不太明显的凹陷,指尖一挑,顺着力将那块暗门向上掀开,露出底下约摸有三寸深的暗格。
里头躺着本不算薄的册子,封皮是磨得发亮的粗布,边角被摩挲得发卷泛黄,显然是常常被人取出来翻看。
说实在的,顾从酌现在看到这类书册很难不严阵以待。他掀开封面,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小字,像是添过许多回,开头则写着“香火供奉录”。
往下是一行行日期、姓名与钱款:
“六月十四,余村张老太太,捐赠铜钱五文,香油两斤。
……
九月初六,城西裘姓妇人,捐赠纹银二十两,香油十斤。
十月十二,城东赵家,捐赠纹银三十两,香油五斤。
十月二十九,城南郭姓妇人,捐赠纹银十两,香油五斤。
……
十二月初八,余村张老太太,捐赠铜钱五文,香油两斤。”
今日是十二月初九,从这册子上的记录来看,香藏寺的香火还算旺盛,不少香客都不止一次添过香火钱。
院外却渐渐响起人群挤攘的喧闹声,顾从酌将册子收好,见沈临桉正在察看慧能的口鼻,便不打搅他,出门时只将房门虚虚带上,并未合拢。
“……把我们叫来这干嘛呀?我还急着回家喂鸡呢!”一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嚷道。
她光嚷还不够,还伸手死死抓着常宁的手臂,大有他不放人就不松手的架势。
常宁难以脱身又不好推她,急道:“放手……寺里出了命案,没找到是谁干的之前,谁都不许离开!”
命案!
人群骚动起来,老太太“嗐”了一声,满不在乎道:“人死了与我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我杀的……我今天还就非走不可了,你还能当土匪强留人不成!”
说着,她拽着边上一个年轻姑娘就要往外走,刚踏出两步,周遭黑甲卫立即追出半步,长刀出鞘一寸,金鸣如雷。
老太太瞬间就被旁边的姑娘拉住,摇摇头提醒老太太她们招惹不起这群人。
顾从酌抬手,黑甲卫又齐刷刷收刀入鞘站回原位,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沉声道:“诸位不必惊慌,慧能住持圆寂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并且从昨夜到今早,寺中并无人离去。”
这次人们听得比方才更清楚,骚乱也更大。几个小沙弥脸色煞白,香客们也在交头接耳,频频提到“死”这个字。
角落里身穿藕色衣裙、梳妇人髻的夫人蹙起眉,本能地捂上蹲在她膝边玩耍的小女儿的耳朵,轻声在她耳边唱着童谣。
站在正中央,衣着贵气的官家太太眉梢一挑,以帕掩唇道:“大人的意思是,害死住持的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正是,”顾从酌语气稍缓,但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关乎人命,也关乎佛门清誉,还请各位配合问话,说清昨夜行踪,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一并告知我等,才可尽早找出真凶。”
官太太身侧的丫鬟欲言又止,良久才壮着胆子说了句:“那我们凭何信你呢?”
顾从酌看了她一眼,丫鬟缩了缩脖子,但仍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打算。
他面色无波,从腰间取下一块雕工精细的腰牌,平铺直叙道:“在下镇北军少帅,顾从酌。”
*
镇北军的威名,自然如雷贯耳。
众人果然偃旗息鼓,在常宁的安排下逐个进入四面通透的廊亭中问话。
那儿既有段距离不让其余人听见话音,也还在人们的视线之中,不平白生出事端。
首先过来的,是适才嗓门极大的老太太。
她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面打了好几块补丁,说话跟放鞭炮似的:“我昨晚早早就在房里睡了,什么都不知道,人死跟我也没关系……能走了吗?”
常宁瞥了眼立在圆柱边的顾从酌,指节敲了敲桌面:“先报姓名、家在何处,再说清楚和谁一块来的、来做什么。”
老太太正要发作,想起两人是什么身份,又悻悻道:“张翠花,余村人,和我儿媳一块来的,来上香拜佛。”
常宁想到了刚刚那个拉住张翠花的年轻姑娘,她并不是妇人打扮:“儿媳?”
“五日后才过门……那也是儿媳!”张翠花竖着眉,理直气壮道。
常宁一碰上她就头疼,看问的差不多,便打算挥手叫下一个人。
不料张翠花刚迫不及待地起身,就听见顾从酌淡然开口问道:“求什么?”
张翠花愣了:“啥?”
顾从酌耐心重复:“上香拜佛,求什么?”
张翠花想也不想:“当然是求多子多福了!她都要嫁进咱家做媳妇了,不得替我儿子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啊?”
*
“我叫柴雨,是去年乡里遭灾,逃难到余村来的,”年轻姑娘如是说道,“原本认得些药材,靠上山采药过日子,但今年冬日实在太长,连粮食都吃不起了。”
所以才瞧了户当地的人家,准备把自己嫁出去。
“逃难?”常宁确认道,“你一个人?”
“先前还有我姐姐,”柴雨顿了顿,语气低了些,“后来她不幸离世了……是夜里发癔症,头撞上了路边的石头。”
“昨晚我和婆婆同住一间,来寺里,也是听婆婆说这儿的菩萨和佛祖灵验,想求个婚事顺遂,日后再不遭罪。”
*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木轮声。
顾从酌没有出声,似是觉得沈临桉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只是将目光停在那对缓缓走来的母女身上。
郭夫人端坐在桌边,鬓边只簪了支白玉簪,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一看就是连日都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那个约摸四五岁的小丫头正怯生生地攥着娘亲的衣袖,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任常宁怎么说也不肯放开手。
顾从酌蹲下身,从袖口的内袋里捏出只巴掌大的玄色布袋,解开绳结,里面是圆滚滚、裹满糖霜的甜丸。
他把布袋递过去:“把这个拿去旁边吃,好不好?”
小丫头眨眨眼,视线在娘亲与糖丸之间来回转了几圈,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犹豫,小手攥得更紧了。
郭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去玩吧,娘亲跟将军说几句话就来陪你玩。”
小丫头这才松开手,抱着那袋糖丸,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亭子外边的走廊里,贴着墙,边吃糖边偷偷往这边瞧。
“我夫家姓郭,家在城南,”郭夫人望着小丫头的身影,目光温和,“那是我的女儿,叫心儿,今年刚五岁。”
“家里靠经营两间书铺度日,还算过得去……来香藏寺是想给心儿求个平安,我怀她时不够仔细,心儿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一入冬更加难捱,我实在忧心。”
“昨晚心儿咳得厉害,我便去厨房寻了药炉给她煎药,照料了她一夜才好转。”
*
常宁记录完,点头示意郭夫人可以暂时离开了,那小丫头顿时捧着糖袋蹦蹦跳跳地回房去,还险些撞上扶着自家太太上石阶的丫鬟。
“我官人在顺天府任职,姓赵。”赵太太在桌边坐下,细白的指尖将刚才被心儿那一下弄乱了的衣袖整理妥帖,腕上戴着质地通透的宽玉镯,穿金戴银。
“住在城东,大老远专程过来,是因为这香藏寺灵验,我想来给官人求个前程似锦,才好保我久久地荣华富贵。”
“昨天白天坐了太久车,晚膳便没胃口,待夜里又忽然想用些点心,便叫小春去厨房做了些玉带糕,用完便歇了。”
有个胖和尚忽然闯过来,脖子几乎埋在厚实的肩膀里,脸上的肉跑动时一颤一颤,神色慌张:“将军,寺里的财物都盘点过了,没少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厨房少了几勺糯米粉!”
顾从酌昨夜跟慧能住持借宿时曾见过他,法号似乎是叫净悟。
当时还有个和尚在慧能身边,脸白高个,肩膀窄窄的,法号叫净宁,跟净悟一样都是慧能收的弟子。
小春点点头,承认道:“是,昨晚太太想吃玉带糕,我看厨房里有不少糯米粉,就舀了几勺,打算今天再跟住持说。”
*
香客们全部询问完毕。
顾从酌从亭中出来,转身正对上从头至尾都没说一句话的沈临桉。
“殿下可有发现?”顾从酌问道。
沈临桉缓声道:“是有一点,少帅请随我来。”
顾从酌跟着他回到住持房中,看着沈临桉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指将慧能的口鼻拧过来,展示给顾从酌看。
“寻常人被勒住脖颈,口鼻处极少会产生泡沫黏液,”沈临桉条理清晰地说道,“逝世四个时辰后,尸身开始发腐,此时口鼻处若有异物,也应是暗红色污秽。”
顾从酌顺着他的动作低头去看,发现慧能口鼻处也黏连有污液,只是并非纯粹的暗红色,而是夹杂着不太显眼的绿。
“这是毒?”顾从酌疑道。
“算不上毒,”沈临桉摇了摇头,“只是能令人昏睡难醒,有安神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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