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酌与沈临桉从厢房中出来。
他边思索着慧能的死究竟与谁有关,边习惯性地伸手摸入袖中,但摸了个空。
顾从酌身形一顿,想起自己刚把那一袋糖丸都拿去哄了孩子,只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还颇为遗憾地捻了捻。
他自认动作隐蔽,其实沈临桉因坐着视线偏低,轻易就能看清他的所作所为。
沈临桉道:“顾少帅喜爱甜食吗?”
“……只是习惯而已,”顾从酌面色不变,镇定道,“朔北天寒,在外总习惯带些易放的糖丸糕点,免得半途受饥。”
“原来如此。”沈临桉颔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两人走在长廊中,再转过个弯,就该到客院了,然而几声压低的交谈却从拐角后传来,似乎是个小沙弥在说话。
“真的!我昨晚子时起夜,经过住持房前,亲眼看见一件佛衣飘在窗户外头!”他有些激动,声音也不自觉高起来,“离地足有半丈高,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结果、结果没想到住持他……该不会、该不会是被那件佛衣杀了吧?!!”
另一个和尚嗤笑道:“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哪有佛衣会杀人的!”
小沙弥反驳道:“万一是有鬼呢?这世上既有神佛,有妖鬼也不奇怪啊!”
边上,更年长些的和尚若有所思:“这也不无道理……真有鬼魂作祟也说不定。”
顾从酌将这番对话从头听到尾,见几人各自散去后才从拐角后现身。
除了住持之外,香藏寺有自己厢房居住的只有净悟和净宁师兄弟,碰巧昨夜他们在秉烛夜谈,那么所有的和尚沙弥都有旁人作证未出过房间,这才只对香客进行了问话,遗漏了僧人这边。
沈临桉轻声问他:“顾少帅也信这世间有神明鬼怪吗?”
顾从酌闻言,想起了自己近乎神异般重活一世的经历,也想起了如预言般悬在他梦境中的泛金书页。
倘若换作旁人,即使原本不信,在有过这一连串奇遇后大致也会敬仰神佛。
可惜顾从酌是个例外。
他回道:“我只信自己。”
*
夜色渐深。
顾从酌站在住持厢房外的窗台边,持一盏灯烛,寸寸不落地照过去。
常宁没听到和尚们的对话,此时自然不明所以,但仍是将自己那盏灯烛往前凑了凑,好让少帅看得更轻松些。
“我吩咐了,让黑甲卫盯紧寺门,”常宁汇报道,“寺内的人手少一些,主要盯着和尚沙弥们的住处。”
顾从酌道:“香客那边呢?”
“昨日大雪,寺中唯有六名女客,”常宁如实答道,“黑甲卫不便进院,只能守在女客院外十步远的位置。”
常宁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补充:“但凶手能将慧能住持制服、勒死,若是女子属实难以办到。”
慧能住持虽已年近半百,但日日晨起诵经,精气神极好。六名女客却老的老、小的小,不是后院不沾阳春水的官太太,就是满身书卷气的夫人,要压制住一个身体健朗的男子还是比较困难。
烛火在山风中摇曳,斜斜照亮窗台边不起眼的一道划痕,像是一根极细、极硬的线从这里勒过,蹭掉了窗框上的漆。
顾从酌皱起眉,说道:“未必。”
常宁一愣,正要细问。
外边却突然响起声短促的惊呼,大喊道:“是佛衣!是佛衣在飞!”
顾从酌眼神一厉,疾步朝外走去,恰看见一抹黯淡的黄色凌空飘落,宽大的袖子垂落,边缘的纹路若隐若现。
是件佛衣。
它就那么从空中悠然坠落,起先姿态飘然若仙,风过后又猛地扬起,急速朝着庭院中的假山流水跌去。
越来越多的僧人听见动静,举着火把赶来,连沈临桉也推着轮椅过来了,而刚才发出惊叫的小沙弥则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人堆里,死活不肯抬头。
眼前这场面何等诡异!
一时众人全在往后退,唯有顾从酌足尖点地,逆流而上,踏过覆雪的假山石,掠过池水上空时俯身一捞,将那件过半落入水中的佛衣重新拽起来。
触手却非预想之中的柔滑,而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黏腻,夹着干草。指腹在湿冷的衣料上滑过,寒意浸骨,几如活物。
两名黑甲卫即刻进入庭院两侧的厢房中,又很快脸色难看地出来,对着顾从酌报告:“少帅,人已经断气了。”
院子两侧的厢房,住的便是慧能住持的弟子,净悟和净宁。
这与小沙弥白日所言的佛衣杀人何其相似,白日里不信邪的和尚顿时都被骇个正着,当中一个脱口而出叫道:“是冤魂!是冤魂索命来了!”
人群越发骚动,恐慌弥漫,常宁立时将刀出鞘半寸,压着不让混乱继续扩大,并且派了几名黑甲卫,去将离得稍远的女香客们全部请来。
顾从酌将那佛衣暂且交与离得最近的黑甲卫,自己抬步行至两侧窗台边,拿烛火丝毫不漏地照过,却没再发现与住持房间窗台上划痕一致的痕迹。
再依次进入净悟与净宁的房中,两人皆双目紧闭地平躺在塌上,仍是被佛珠勒死,但被褥整齐,毫无争斗过的迹象。
顾从酌的目光瞥过桌上摆放的粗陶茶壶与茶杯,这次茶壶底部凝固着些偏白的干涸物,茶杯还是只剩下三个。
净悟的房间没什么稀奇的,顾从酌倒是在净宁塌下找出个收拾好的包袱,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钱票与银锭,除此之外,还有一摞言语亲昵的往来信件。
顾从酌拆了几封查看,写信给净宁的是个女子,字迹娟秀,言辞含蓄,信末誊了一首小诗,落款是“凌波仙子”。
净宁的回信则爱语殷殷,信里还起誓定要与她长相厮守,寻个谁也认不出他俩的地方度终生。
*
顾从酌合上厢房门出来,院外已密密挨挨围了里外三圈人。他视线飞快地扫过去,精准落在刚刚那名喊出“冤魂索命”的和尚身上,却在边上看到了沈临桉。
他发冠齐整,内里仍是白日那身雪青交领长袍,只是更深露重,额外多披了一件顾从酌眼熟的狼皮大氅,不过已经洗净了,此时柔软妥帖地垂在他膝前,盖住小腿,看着就暖融融。
这个人即使是夜深被吵出门来,似乎也不见半点困倦与疲态。
见顾从酌望过去,沈临桉将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朝他靠过来。
沈临桉开口,嗓音清润:“顾少帅,方才我问清了关于‘冤魂索命’的事,少帅要听吗?”
顾从酌应道:“好,殿下请讲。”
沈临桉于是字句清晰地将事儿说了:原来,半年前,香藏寺曾有名女香客撞死在这院中的假山石上,被人发现时衣衫不整,家人来认尸时只说突发癔症,匆匆来又匆匆走,很嫌丢了脸面。
因为亲属并不追究,并且领人回去时行事十分隐蔽,知道的沙弥和尚并不多,住持也不允许任何人在寺里提起,说是“冒犯亡者”,故也并未传出去。
癔症……撞死在石头上……
顾从酌心下一动,和他确认道:“这名女香客可是姓柴?”
沈临桉定定地看着他,回道:“是,并且当时来领她尸身的人里,有张翠花。”
*
张翠花再次被叫到顾从酌面前时,表情明显有些没底气的心虚。
“今年六月,你曾来寺里领过一名女香客的尸身,叫柴云,”顾从酌淡声道,“可有此事?”
明明他的神色与上次问话相差无几,可不知怎地,这次张翠花看着他微压的眉眼,连高声说话都不敢。
张翠花咽了咽口水:“是……但那是她自己寻死,跟我可没关系!”
顾从酌不置可否:“柴云和你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张翠花发浑的眼神就躲了躲:“她……之前也嫁给过我儿子,是去年的事,但过门大半年了肚子都不见动静,我四处打听,听说这香藏寺的佛祖灵验,才带她来上香。”
“大师说,凡来求子,就得在偏殿中跪上整夜,抄写经文以示诚心,我就让她去跪了,不久她果然有了身子……偏偏成日里不是闹着上吊就是哭,我想着她是中了邪,又把她送回寺来,求大师给她做法。”
“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就听说她寻死了,头破了好大个窟窿,我还得把她拖回去埋了,可怜了我的大孙子,还没睁眼出来看看就做不成人了……”
她说着眼角也渗出两点泪,用衣袖擦了擦,倒像有几分真情实感。
*
顾从酌面色无波,只是指尖下移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下下轻敲着。
“柴雨呢?”沈临桉的语调更平稳些,尾音甚至微微上扬,眼底却是冷的,“她知道你害死了她姐姐吗?”
顾从酌和沈临桉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听不出这“求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翠花吓了一跳,大声反驳:“什么叫我害死的?跟我有什么干系!当初她们姐妹逃难到余村来,要不是我儿子心善给她们送了两碗汤粥,她们能活到今天吗!”
“命都是我儿子救的,合该给咱们家报恩!嫁进门来大半年也不见怀身子,好不容易怀了,还寻死觅活,弄得我儿子还得背个死人回去,平白惹一身晦气……”
她说来说去半天,总也没清楚答上沈临桉问的话,而顾从酌眸色渐沉,敲着剑柄的动作愈发频繁,最终在某一刻堆叠,击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铮——”
张翠花的喋喋不休猛地收住了。
顾从酌垂眼看着她,不显半分怒色,瞳仁却像在寒潭里淬过似的,盯得张翠花后背倏地渗出冷汗。
“她、她不知道,”张翠花声音抖得厉害,不敢再打岔,“我只告诉她是她姐姐发了癔症,问她们是不是存心想骗我儿子的礼钱,让我儿子平白当鳏夫……”
“她退不起礼钱,我说反正你们姐妹都一样,让她嫁给我儿子也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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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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