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时过,寺院便该行晚课了。
公子王孙所乐之事只有赏春邀月,而非顶礼三宝,是以无人聆听,早早散去。
殿中无甚喧嚣,一时只余梵音。
“邦——邦——”
木鱼敲响,维那法师合掌唱偈,僧中随声起念,香烟袅袅而起,盘绕在垂眸慈观的佛陀金身上,雾气缭荡。
“咔。”
一声轻响。
执鱼手下的木槌一顿,倏尔睁开了眼睛,面前的木鱼光滑圆润,完好无缺,似没什么不寻常,他便安下心来,正要再闭眼——
“咔——”
又是一声脆响,却比方才更大,这次几乎殿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僧众纷纷侧目而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咔——”
第三次声音响起的时候,众人终于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
监香的僧人倏尔跌坐在地,眸中蒙上一层惊惶与恐惧,他抬手指点向某个平时里连直视都尚且未敢的地方,慌声喊道:“佛……佛首裂了!”
而众僧之所以能发现这平日需仰首细观才能察觉到的异常,是因为那宝道深深长长的断口中,正汩汩流出鲜红的液体。
佛莲浴血,淌染金身。
“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呀!东客寮走水了!”
一阵又一阵的喧嚣传来,杨斐有些闹觉,痛苦地皱皱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白日里,他拖着半愈的残躯奔波了一整天,身倦体乏,只想早回客舍好生休整,不料裴玉晗那活祖宗却折腾起来。
经过席间那一遭,下面人观得形色,自然识趣地将杨斐与裴玉晗安排在一处。便生那人不知那根筋搭错,一时说不让杨斐与他同床,一时又不满杨斐带伤打地铺,左也不行、右也不是,一味大吵大闹,逼得杨斐无法,最终一气之下去了偏院与英桓同住。
眼下刚睡了没多久,又被吵醒了。
看窗外,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屋里没有点灯,伸手犹不可见五指,窗外却有光亮一明一暗,杨斐按了按太阳穴,刚想起身唤人,便觉房门被大力一推,杨斐感觉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扑了过来。
是英桓。
“公子!”少年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杨斐听见他说,“世子的屋子起火了!”
杨斐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就匆匆赶去。
火舌从檐顶舔舐过梁骨,将星点流光连作燎原之势,波及了不知凡几的屋舍。
烈焰最中央,便是裴玉晗的那一间。
木料燃爆的噼啪声不绝,混杂着往来人群的叫喊、呼救、急步、狂奔,身影纷杂,熙攘凌乱,杨斐的目光飞速从一个又一个人的脸上扫过,越看心越是一沉。
裴玉晗不在。
他不管不顾地扯住一个经过的侍者,杨斐记得这人算个小管事,斋时后便是他引着裴玉晗与自己到了这间客寮。
“世子呢?”
那管事被人一扯,定睛看清,惊道:“你没在那屋里?”
杨斐一把将人拉近,一字一句:“我问你世,子,呢!”
管事面上满是愁色,叫苦不迭:“哎呦我天娘啊!没出来,大梁塌了,人被困在里头了!”
杨斐将人一甩便往里冲,被英桓一把抱住。
“公子不能进,太危险了!”
杨斐没说话,只抬手去掰英桓的胳膊。
他拼命挣脱着,少年不从,只一味往死里搂,二人用的力气都大,一个寸劲儿,将杨斐身上半愈合的伤口扯开了。
“嘶……”杨斐呼痛一声,低头去看,纯白的里衣上殷开一缕红痕。
英桓也看到了,下意识松了松手。
只这一瞬,杨斐便抓住了机会,一把将人扯开,抬脚向那坍塌大半,火光冲天的房子冲了过去。
忽而,一道骤风袭来。
杨斐只觉有人在他腰前一栏,耳边响起了个熟悉的嗓音,何广平来不及多说,只道一声“我来”便又似风一样掠进了火海。
杨斐脚步顿了顿。
须臾,大火中又显出何广平的身影,他肩上还扛了一个人。
杨斐提着的心到此刻才算落下了一半。
他忙不迭迎上去,帮扶着将人安置在远离火势的地方,旁边那些见风使舵的人畏惧方才火势如荼退却不前,如今见人得救了又一股脑扑上来露脸,将裴玉晗躺着的地方围个水泄不通,杨斐见状,脸色沉了下来。
“都滚开。”
他语气不厉,旁人又轻他作倌伶之流,并没把话当回事,还指着杨斐出言不逊:“我们都忧心世子,怎么?只准你献媚邀——啊!”
不等他把话说完,何广平便先一步卸了那人指向杨斐的胳膊。
至此,再无人敢顶撞,纷纷散去。
“英桓,快去清水与布条,再带一床干净的被毯来。”说完又看何广平,“速去寻医官,再找些香薷、丁香或者桂皮,兑炭烧火来烤,这样能刺激鼻窍,助他恢复呼吸通畅。”
二人领命下去。
杨斐将裴玉晗缓缓放平,掰着人的头后仰,然后俯身将唇贴上了他的嘴巴。
黄帝内经有云,遇火袭昏厥之人,重在开窍醒神,温阳回复,化痰排烟,扶正固脱。吹髓鼓脉可助其恢复呼吸,击背通络能有效驱排烟液,被毯保温,辛料通气。他能做全都做了,只盼着医官快快到来,万务保下裴玉晗的性命。
昏沉天色被一把银光凛凛的长刀划开,薄暮悄然散去,丝丝冷冽的白染上长空,即将隐去的月华在翻涌的云雾里摇曳着纷乱的影。
当山风裹挟着烟尘迎上那一线破碎的曙光,兵荒马乱的夜晚终于宣告终结,医官拭去额上的汗珠,拿起箱上的布净了净手:“幸得世子身强体健,性命当是无忧了。我再开几剂回阳汤,好生将养些时日,便可大好。”
裴皓琦早早便寻来了,此刻也守了半夜,闻言忙拱手:“有劳有劳。”
医官受宠若惊还礼:“秦王殿下言重了,也多亏有人在微臣赶到前及时施救,操作又得宜,否则便是大罗神仙转世,却也难为一救啊。”
裴皓琦闻言,视线隐隐落向一处。
裴玉晗已经被移置来了一个空置的客舍,此刻杨斐便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眨不眨眼地盯着昏睡的人。
他的脸色也不好,面似淡瓷,唇白如雪,气血十分虚亏的样子,眉间泛着一丝倦意。
他身上披了一件不知谁的外袍,又宽又大,几乎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从远处看只能见他隐隐用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伸出来给床上的裴玉晗掖了掖被角,又理了理鬓发,就连指甲也没什么血色。
裴皓琦抬手拐了拐一旁的英桓:“你家公子看着不太妙,你要不要先带他回去歇一歇,也熬了一夜了。”
少年紧绷着小脸,不敢上去劝,也不甘纵他这么守着,执拗地站在原地。
裴皓琦叹了口气,正要亲自出马。
突然,床边的人轻轻咳了咳,道了一声:“秦王殿下。”
被唤的人一僵,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杨斐的目光太平静了,如深潭一般只余森然和澄澈,渊渟汩澜的瞳孔将被他看着的人禁锢其中,一时间,裴皓琦连呼吸都停滞了。
“嗯?”裴皓琦听见自己应声,可神志却全然不受自己的控制。
杨斐薄唇轻启,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得把放火的人找出来啊。”
“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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