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斐笃信这场灾祸系出人为。
一则山中寺中并无天然火源,二则何广平说,起火的时候他不在裴玉晗身边,是在客寮附近发现了行迹鬼祟之徒,追人去了,可惜半途跟丢了。
杨斐听完,不深不浅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这件事最终也没轮到秦王殿下发挥,天色刚一大亮,窗外便响起了尖声尖气的问安,裴皓琦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宫里来人了。”
管林的徒弟带了圣旨和龙骧军卫,要护送孝安王世子进宫休养。
杨斐帮着几个内侍将裴玉晗安置在舆辇上,刚要跟去,一转头,面前拦出了一条胳膊,连带着裴皓琦也被挡在了车驾外,他立时就急了:“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你也敢拦!”
管丘赶着圆场:“殿下息怒,息怒。”
“陛下圣裁,着令三司彻查金佛浴血与起火之事。诸位大人都已经在前头忙着了,下令除世子外,余者都需暂留寺中,待人问询。”
裴皓琦混劲儿上来,将小内侍一推,气势汹汹:“待哪个问询?”
“哈哈哈……”一阵低低的轻笑率先传来。
裴皓琦伸出去的手微滞,一偏头,撞上一双满含轻佻的眼睛。
“自然是在下。”
林间风声骤止,年轻雄鹿尚未长出苍劲的双角,惶然间对视上岩缝里森然粘腻的竖瞳,就连暖阳都泛着青鳞的冷光。
裴皓琦十八年的人生里,怕的人不多。
掰着指头都能数清。
对武英帝的怕是子对父、臣对君的敬畏,对裴玉晗更多是喜爱,只有这个人……
虎狼有形,而蝮蠖无声。
武英二年探花及第,钻营八载,官拜正三品大理寺卿,文士之身掌刑狱之责数年无一纰漏,靠得绝不仅仅是慧心如炬、断案分明。
其阴毒狠辣,连生身父母都没有放过,他是一条真正的毒蛇。
裴皓琦看着来人,一身宽襴,腰佩青玉,缓缓摇着一柄折扇,文人模样,他执礼拱手,和气一团:“秦王殿下向来可好?”
“阮……”裴皓琦话音都抖,“阮大人客,客气,免礼。”
阮酌崖兀自道了谢,款款收手直起身来,戏谑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不疾不徐落在角落里的杨斐身上,定住了。
“阮某听闻。”
杨斐察觉视线,循之抬头。
“世子风流,昨夜房中本应还有一人,可待到火起之时他却竟然不在屋中,你们说……”阮酌崖将折扇啪得往手心里一砸,轻快一笑。
“他去哪了呢。”
裴皓琦心中警铃大作。
这姓阮的摆明了怀疑杨斐,落在他手里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秦王殿下纠结一二,决心替他哥保下这人,他硬着头皮艰难抬脚,往右挪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将人挡个完全,一只手倏而探出,按在他的肩头。
杨斐上前了两步,正面迎上阮酌崖的目光。
“我举止有失,得罪世子,被赶出来了。”
“哦?”阮酌崖脸上泛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偏偏头,戏谑着唏嘘,“这么巧啊。”
杨斐淡淡:“世间因缘巧合本就多如过江之鲫,往往都是魂牵梦萦却得事与愿违、避之若浼偏生狭路相逢,无甚稀奇。”
“诶——这话不老实。”阮酌崖怪声怪气咂了一声,抬脚向前两步,靠得离人更近。他略高杨斐寸余,此刻垂着眼,视线缓缓扫过杨斐的面庞,“若真嫌厌,又怎会不辞千里,公子竟是这般口是心非的人吗?”
杨斐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强迫自己生生忍下,后退一步:“我向来言行如一。”
“如一。”阮酌崖将这两个字又从口中细细嚼了一遍,嘲弄地一嗤,“私以为,若是如一,需得说到做到,不是吗?”
说着,他竟伸出手,要去抚杨斐的鬓发,可神情却不似动作一般缱绻,脸上的笑意隐隐地淡了下去。
“那你又来宣京做什么呢。”
“啪!”
“报——”
杨斐忍无可忍,猛地挥开阮酌崖探来的手,拳已近乎握紧,眼看就要挥出,忽而远处传来高声,只见一大理寺属吏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
发现了一具尸体。
三司衙吏兵分三路,一拨去验探流血佛像,一拨来勘查起火现场,剩余的人负责盘讯寺中僧俗。都维那将所有人僧侣纠集起来时却发现少了一人,官吏顺势去寻,便在僧舍中发现了那人的尸身。
室中檀香袅袅,明光初照,他披着素色袈裟,结跏趺坐,脊背如松,不倾不动,唇角噙着淡笑,顶门尚温。
初春时节,窗前开得半株老梅,身无腐气,一如犹生。
“这是……”阮酌崖眉心微蹙。
旁边的都维那念了声佛号,尚有悲意,却欣慰尤甚:“道然师弟这是坐化而去了。”
世人皆言高僧坐化,非病亡之谓,乃得道之相,唯有戒行清净、心无罣碍,方得此缘法。自前朝来,凡坐化者,无不是隐士大能、得道高僧,眼前这人若只观皮相当得一声端雅方正,却实在看不出几分大圆满。
阮酌崖心下有惑,偏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刚要开口去问,却一扫眼看到身后跟来的杨斐面色有虞,他道稀奇,后退两步与杨斐并齐,将眉一挑:“怎么,认识?”
不认识,但见过。
昨日午后,后山林中,男女幽私,此僧便是其中那位。
不过杨斐并没有兴趣如实告知给阮酌崖,只沉默不语。
见人并不搭理自己,阮酌崖也不气恼,抬脚上前就要去检查尸身,都维那见状,慌忙伸手要拦,阮酌崖反手将这僧人的胳膊一钳,掀起眼皮,目光淡淡的,没有一丝温度:“本官知你为何阻拦,不过且劝法师一句。此人当不当得修行圆满,法师想必比本官清楚。坐化这等殊胜之事,若为真,自应表法示众、作教化之遗风,可观他貌质,遗以贵寺的究竟是福是祸,法师拿得准吗?”
“你赌得起吗?”
那都维那闻言一愣,只思量片刻,便收了手,转而合掌一礼:“还望大人容情。”
“自然。”
阮酌崖说完,抬手示意,身后衙吏一拥而上,分散去了僧舍的各处开始搜查,他本人则带着一名经验老道的仵作靠近榻上的尸身,检查起来。
这人神色平静,无半点苦痛之色抑或中毒之相,双腿结跏,手持佛珠,也不是死后可轻易摆得的姿态,俨然就是于禅定中溘然长辞。
可怎么瞧着……总是不大对劲。
“阮大人。”那仵作轻唤了他一声,终究还是有些忌讳畏惧,壮了壮胆子,开口请示,”小人要不要检查一下这位法师的尸身上有无淤伤勒痕?”
阮酌崖却不吝,一抬下巴:“验。”
几名衙吏上前搭手,互相帮着将那僧人的尸身放平。
检查过露于表面的皮肤,尚无异常,便伸手去解他身上袈裟,谁料刚刚翻起内衬,便赫然见那布料间似乎写了什么。
众人定睛看罢,慌慌丢开了手,连连后退。
杨斐见状,心下起疑,兀自抬腿悄悄上前两步,走到阮酌崖身侧不远,探头去看。
后者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却无暇也无心制止,只因眼前所见实在荒诞无稽,他俊美秀逸的眉紧紧锁着,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尸身的袈裟内衬。
只见那白色布料上禅笔沾墨,飞白意态之间竟是用一派秀媚行楷写了四行偈语。
【西风催笛送金钗】
【佛莲喋血染高台】
【乱尘劫火焚宿业】
【慈悲不渡山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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