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夕阳落下,风波江迎来了真正的黑夜,月华如水,倾泻在“沧澜寨”的私港之上,将十余艘舰船的轮廓勾勒得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猛兽。

叶沧澜建议江知舟暂时在她的沧澜寨休息一晚,整顿好之后再出发,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了好的船只,人也休息好了,到达灾区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再说她敢做担保,她的船,五日之内,必能到达灾区,救百姓于水火。

所以江知舟就带着船上的人和货物,在沧澜寨休顿一晚,顺便转移粮草货物。

两艘船上搭建着连舰板,将士们扛着粮草行走在连舰板之上,步伐稳重。

叶沧澜领着江知舟踏上其中最大的一艘福船,这艘船木制甲板光洁,在月光的照应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可以看出用的木头,刷的桐油都属上等。

叶沧澜介绍道:“这艘船船体主结构我用的是松木,船壳用的杉木,关键的受力点用的榆木,这样的船做出来,才能在‘鬼见愁’这种地方行船。”

叶沧澜没有丝毫避讳地说起自己的用材,江知舟很敏捷的从中抓住了关键词,“这船,是你做的?”

“对呀。”她笑嘻嘻地看着江知舟,直接应下,没有否定,自信张扬地说道:“我很厉害吧。”

江知舟中肯地评价道:“实乃女中豪杰。”

“大人请看。”叶沧澜步履轻盈,赤足在甲板上寂静无声,只有发末悬挂的银铃清脆作响。

她引着江知舟来到船舷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素手拂过那严丝合缝的榫卯,“这是‘鱼鳞扣’,榫头如鱼鳞般层层相叠,卯眼内藏暗扣,入水时间越长,木材越是膨胀,结合之处就会越紧,等闲风浪,寻常暗礁,也休想撼动分毫。”

江知舟俯身细看,只见那木构交接之处,线条流畅,浑然天成,看不见半根铁定,却自有一股沉雄的气度。

他伸手轻叩,声响沉实,绝非自己那艘“入云号”的空浮之声可比。

若是宫里的工匠,绝对没有此等巧思。

“巧夺天工之作。”江知舟没有吝啬夸赞由衷道,抬眼却见叶沧澜已转身进入舱室入口,群袂在夜风中翻飞如蝶。

叶沧澜又将人引至舱底,指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隔板,“这是水密隔舱。就算有一舱破损,水势也难侵邻舱,如此,船便沉不了。”

“哎,不像大人的官船。”她说着,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整个话语却显得更为犀利,“为求载重多装些‘功劳’前去,只怕是连最基础的龙骨榫都用了‘偷手’吧。”

“‘偷手’?”江知舟蹙眉,并不理解这个词用在这里的意思。

“便是以次充好,大人你的船身用材就已经被做了手脚,其他地方就算我不看,多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船身能生虫洞,用的还是极易招虫蛀的白橡木,若是保护层涂刷妥当也不失为造船的好用料,偏偏还偷工减料没有认真涂刷保护层,导致虫蛀明显,已经显露于表了。”

叶沧澜语气淡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哀凉,“再者整个船以短木拼接,外覆桐油石灰混着木渣往上一抹,遮掩了事。寻常航行尚可,一旦遇上急流或是大风,又或是碰撞上暗礁,榫头从拼接处崩断,龙骨一散,便是今日这般情景……”

她弯腰拾起靠舱壁的一根备料,手指在某处纹理上一掐,随后递给江知舟,“悏木,木质坚细,耐水耐腐,不像大人的官船,连最基本的龙骨,都敢用泡桐木来代替,外头倒是刷得油亮博人眼球。”

“这些人‘偷梁换柱’,偷工减料竟会到如此地步?”江知舟摩挲着手上这块梜木,神情愈发沉重,想起了“入云号”那不合常理的吃水线,就算货物再重,吃水线也不该如此之深。

她说着,走向一旁的工作台,台面上工具散落,和她为人一般不拘小节,有各式的刻刀、墨斗、规尺。

她信手拿起一块边角料似的木料和一把小巧的平凿,也不见她如何作势,只见她手腕轻转,木屑纷飞宛若雪落。

不过数十息,一个结构精致小巧,带着倒钩的榫头便在她掌心成型,只单这一个小巧的模型,便于官船上那粗制滥造的拼接技艺有着云泥之别。

她将榫头递到江知舟面前,“这才是正经的‘龙骨榫’,官船上用的,怕是连这三分之一的长度都没有达到,外表光鲜亮丽,殊不知内里早就烂了根。”

江知舟没有开口打断她,只是接过榫头,垂眸默默注视。

手中的榫头入手沉实,纹理细密,倒钩锐利。与官船上那粗制滥造的拼接工艺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再看此时的叶沧澜,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身形融入月光之中,周身散发着与月华共鸣的沉静光华。

先前作为水匪那般桀骜不驯,落拓不羁的气质被尽数敛去,只有对自身技艺的绝对自行从容,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傲岸。

江知舟突然觉得,若将叶沧澜比作漂泊于江湖的一盏油灯,那她的光芒将压过京都的华堂盛宴,甚至更为耀眼。

“为什么,要告诉我在下这些?”江知舟声音不觉放轻,生怕惊扰了这里的片刻宁静。

叶沧澜抬眸,眸中映着桌台上跳动的火光,“因为我相信的,是着急救灾的大人,而不是那艘注定要沉入江水的官船。”她顿了顿,转而望向黑沉沉的江面,语气悠远,“再说,澄县的百姓,三洲的百姓,都等不起那样的破船。”

此时,一名沧澜寨的年轻学徒抱着厚重的帆布踉跄走过,江知舟下意识地侧身一步,顺便伸手帮他扶了一下沉重的布料。动作自然流畅,看不出一点当官的架子。

叶沧澜看在眼中,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话说,沧澜姑娘是如何看出‘入云号’的问题?”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当时出发匆忙,他本身对船只就不是很了解,凭着对朝廷的信任,就扬帆起航运送粮草了。

叶沧澜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吃水线偏斜三分,行船时尾流紊乱,过浪时船体异响,还有被我发现的那几处虫眼……这些痕迹放在懂行的人眼中,那可是比白纸黑字还要来得明白。”她目光扫过江知舟,“大人若还是不信,大不了明日当着众人的面,我指给你看看喽。”

江知舟轻笑,将榫头放在桌上,“不必了,姑娘是这方面的行家,在下信姑娘的话。”

话语间,她从一旁的小炉上提起陶壶,斟了一杯刚沏好的粗茶递至江知舟身前,“大人,尝尝?山野粗茶,比不得大人府中香茗,不妨将就一下,解解乏也好。”

江知舟接过那只粗陶茶杯,茶杯的釉面坑洼,指尖与她短暂相触,温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他举杯饮了一口,茶味苦涩,回味后却涌上一股清冽甘甜,恰似眼前之人。

“沧澜姑娘技艺高超,神乎其神,”他放下茶杯,目光郑重地拱手道:“知舟……佩服。”

叶沧澜闻言,挑眉一笑,这一笑倒是破了功,那股闲散不羁的气质又回来了几分,此前的端庄严肃被打破,“光是佩服可不行啊,江大人,我这船可不能这样白借给你们,他日你若高升,可要多来关照关照我这‘沧澜寨’,遇事也得给我撑撑腰呀!”她俏皮地说道。

“那是自然。”

虽说是玩笑话,但两人的气氛却有明显的转变,从最开始的戒备试探,到现在竟有了一丝轻快。

叶沧澜从茶几下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在桌上展开,“既要借船给大人,有些规矩顾虑我还是得说在前头。”

那是一张精致至极的航道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暗礁、漩涡、浅滩,各地的水匪盘踞,甚至还有不同季节的水流变化也用不痛的颜色标注出来了。

“从此处到澄县,最快的路线是走‘跃龙峡’。”这是一条在江知舟所掌握的航道图中没有出现过的地方,他听得格外认真。

叶沧澜指尖点在图上一处狭窄的水道,“这条路线对于大人而言,无疑是最快的,但我的船吃水深,过此处需得按照我说的时辰,算准了走,在平潮时通过。若是误了时辰……”

她抬眼看向江知舟,眸中闪着狡黠的光,“那恐怕还得麻烦大人亲自下水推船了。”

江知舟豁然一笑,“若是亲自下水推船能早日赈灾,那在下义不容辞。”

翌日清晨,官船的物资已经尽数转运到了沧澜寨的福船之上。

旭日东升,金光四射,将船队染就一身辉煌。

江知舟立于重新整装待发的船头,回望码头。

叶沧澜此时坐在码头边上,赤足戏水,身子靠在系缆桩头上好不悠闲,朝他挥了挥手,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洒脱不羁的笑意却仍清晰可见。

“我会回来的。”他心中默默承诺,转身下令,“启航!”

船队依照江知舟新给的航道图改变了航道,依着叶沧澜给的时辰,抓紧时间向“跃龙峡”驶去,不敢耽搁分毫。

只为尽快达到那片受灾的土地,早日拯救忍受饥饿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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