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又逢仿佛要劈开天地的紫色闪电,瞬间照亮漆黑的夜晚。
江生披着外衫,衣袍在溅落的雨滴中猎猎飘摇。她没有回应门外的扣门声,只是轻轻打开一条小缝,往外探头。
果不其然,是傍晚路过村口的那位玉面公子。
那时他穿着素净的白袍,手中捏着把折扇,两只眼睛笑盈盈的。见公子在她这破小摊前停留,一名玄衣随从上前:“可否为我家公子算一卦?”
江生的小摊是随手拿几块旧木板搭的,参差不齐,木板边缘还毛喇喇的生着刺。旁边支着一块白布,画着无人能懂的鬼画符,上书“神机妙算,一卦十钱”八字。
傅屿合上折扇时,江生正巧抬头,先见他衣袖竹影暗纹,又见眼中浮光掠影,便笑开:“这位公子,晚上小心些。”
“你什么意思!”那随从急得上前一步,又生生忍住,直勾勾盯着江生,似要控诉。
“我不是采花大盗,不会坏你家公子清白。”江生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
话未出口,那位公子便含笑接道:“晚上必有血光之灾?”
江生拍手:“上道!有此觉悟,想必定能化险为夷。”
那随从在自家公子的示意下才留下十枚铜板,又愤愤瞪她一眼。走远了江生还能听到他嚷嚷着:“算十次命九次必有血光之灾,我看就是骗子!又不看手相又不拿道具,哪怕抛个铜板,好歹装一装啊!公子我今天晚上在你房顶蹲一晚……”
此刻,江生拢了拢衣领,哆嗦着开了门。那白袍公子早不复之前从容,衣衫湿透,又染了红,发冠也散了,看着好不狼狈。
见她开门,抿着的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字没蹦出来一个血倒喷出来一口,幸而没殃及无辜。
江生早有预料此人三更半夜要来敲门,一直没睡就等着这声动静。看他似要支撑不住,连忙将人扶着穿过渡廊。她日暮回来收拾了一间小屋,只有简单的木板床和桌,以及一床叠好的棉被。
那公子被人扶至床边靠坐着,应该是缓过来些许,开口第一句便是:“抱歉,叨扰姑娘了。”
江生没跟他客套,探手就要解他腰带。她先摸出个翡翠玉佩,看样式似是鹿鹤同春,是极好的寓意,背面刻着蝇头小字:天下同春。江生又摸了摸,摸出来两个字,问:“傅屿,傅公子是吗?”
她也没等人回答,又顺势摸去了钱袋,在手中颠了颠,抬眼看他:“既要救你,报酬我就自己拿了。”
这一眼一看不得了了,傅屿靠在床头,薄唇紧抿,耳垂红的似要滴血,撑着床沿的手抓着散乱的衣摆,似乎下一秒就要大喊不合礼数,成何体统。
想着可能是个克己复礼的小古板,江生将钱袋收起,一边轻巧利落地将衣物解开,一边叨叨:“公子,今日我非要故意轻薄于你,实属条件艰苦。若你有侍从一二,也不至如此。即使看了你的身体,本姑娘也是不负责的......”
她动作快,傅屿还没反应过来,上身就被剥了干净,露出胸腹部处好几处刀伤,长时间在雨水中泡着有些发白,丝丝缕缕地渗着血。左肩上还插着一截被折断了箭杆的羽箭。
“把这个吃了,止血镇痛。”江生捏着颗乌黑药丸喂到傅屿嘴边:“一会儿拔箭矢,疼得紧。”
傅屿伸手想接,手指颤抖的厉害,好几下没捉住,被江生捏着下巴喂进嘴里。
他呛咳两声,又问:“姑娘,擅长医理吗?”
“现在才问,是否太晚了?”江生荼色的眼眸盈盈瞥他一眼,在跳动的烛火下亮的惊人:“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放心,保准给你照顾得妥妥的。”
江生往傅屿嘴里塞了块叠好的干净棉布:“咬好了,那药不能完全止痛,忍着些。”
傅屿乖乖咬住棉布。他长发湿透,衣物凌乱,在疼痛难忍时紧绷的身躯如雨打松针,凌风而立。
他温润的眉眼轻抬,落在端来水盆的江生身上。她披着外衫,身形清瘦,但傅屿知道那颀长的身躯是有力的,能毫不费力地半扶半扛着他穿过渡廊,是个练家子。颈间一条坠着墨绿石头的吊坠,随着她的动作轻晃。
看言行举止,想来是个爽快的江湖中人。
“算十次有九次是血光之灾,怎么还不信?”江生有些好奇,一般人就算本不信命,听了那么多次血光之灾,也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傅屿垂下眼帘,挡住眼中深意,语气中带着些不好意思:“就是算了太多次,才以为是假。”
那时,随从付了卦钱要走,江生好看的眉轻挑,只道:“村外往东三里桥边的土地庙,避着走。”
傅屿脚步微顿,他转过身,迎面就砸来一个纸团,被他身边的随从当作暗器抽刀劈开。他弯腰捡起,再看江生已经收起摊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落脚的客栈就在桥对岸的官道边上,夜里回去一般都会过桥。若要避着走,出了村口就能坐船摆渡过河。
傅屿捏着劈成两半的纸团,修长的手指将其摊开。
是一处地址。
花了一个时辰,江生才处理好伤口,将深埋血肉的箭矢拔出,又敷上药包,用绷带一圈圈缠好。
她三两下收拾好物品就想走,末了,转身嘱咐道:“湿了的衣物莫要再穿了,你自己处理下,天亮了我去给你买些。”
傅屿脸上冷汗涔涔,见她要走,连忙问:“敢问姑娘名讳?”
江生微微侧过脸,雨幕挡住了泠泠月光,她熄了烛火,侧脸的轮廓看不分明:“江生。”
关上的门扉之后,傅屿褪去了亵裤,抖开棉被动作小心地躺下。他睁着眼,眼前仿佛还闪过那条轻晃的吊坠。
江生的卦,他自然信。
傅屿人在平海郡就听闻此地有一算命先生,算卦极准。这小渔村的村民皆以捕鱼为生,算命先生为人卜天象算吉凶,避过好些个雷打雨骤的天气,又常有丰收,因此名声颇好。
渐渐的,也常有些外地人来此找她算卦,算命先生也从一开始的来者不拒到现在一天十卦,只为有缘者开。
傅屿既来找她,自是信这些的。只是他不觉得要避着走,主动应之,有血光之灾的或许另有其人。
所以他领着暗卫直奔土地庙,果真遇见埋伏,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再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白衣染血的公子如玉面修罗,用剑尖挑开覆面,看着夕日跟过自己的暗卫,命人剜去他们身上的纹身,又抛尸河中。
他来就是为了这算命先生,自然带着伤顺着地址找来。傅屿闭了眼,除了算命先生的名声,随之传出的还有真天机石出世的传闻。
自己要找的人,或许真的是她。
翌日,雨下整夜后的温度微凉,空气倒沁人心脾。江生想着人没衣服穿,便起了个大早往镇子上去,用傅屿的钱袋子买了两套衣服来。粗布麻衣,不是什么精细料子。
她先回了家,用木盘端着衣服和早点放在傅屿门前,又敲门确保他已睁眼,然后拿着自己几块破木板摆摊算卦去了。
一天十卦,早些算完也能早些回来。
她如今已不靠算卦赚钱,只是图一个能传出去的好名声。十三年前家中遇害,留下茫然无措的她和一条墨绿吊坠被师父捡去,如今年有十八,她自请下山也是为了查明真相。
天机阁中人擅卜天机知未来事,但不轻易算涉及太多因果的卦,易折损自身寿命。曾兴盛于前朝,后遭变故已在望涯山隐居避世,许久不再过问世事。
捡去江生的师父是名云游道士,与她爹,也就是当时的天机阁阁主江鹤交情颇为深厚。那时正在镇上替江家小辈买些零食玩具,待他上山,已经楼宇倾倒,尸山火海。
那时他懦弱,不敢为友人报仇雪恨,只是待人走后,寻遍了望涯山找到了去后山捉鸡逃过一劫的江生。
她身上有伤,是看见起火后急得从后山上滚下去蹭的,还有颈间那条有些过长的吊坠,阿娘今早给她戴上,又打发她出去玩。
师父说,那阵子又起了流言,说天机阁有天机石,得之亦可得天下。
当初就是这流言,让天机阁在前朝乱世中举步维艰,方才选择避世不出。
如今又起,显然不是偶然。
江生收起摊上的龟甲铜钱,想着,傅屿,你可别让我失望。
他不是第一个有意接近江生的人,但是是江生第一眼便觉得因果万千一线牵的人。那一眼,仿佛在说,抓住这条线就抓住了仇恨的尾巴。
她自顾自拿走了傅屿的钱袋,一连三天,都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又在用膳时得寸进尺:“人工费、医药费、衣服钱、饭钱、住宿费……公子的钱袋子已经被掏空了,倒欠本姑娘二两银子。”
她这报价自然虚高,傅屿也不知是不了解市场价,还是真的好脾气至此,只是笑着应下:“待随从们找来,定不会亏欠姑娘。”
他一副老好人模样,江生觉得没意思,又威胁道:“或许过两天我就要走了,你那随从再不来,就将你发卖南风馆,换一笔银子。”
“那还得烦请姑娘手下留情,宽限几天。”傅屿垂着眼,轻声问:“姑娘去哪?”
“不知道。”江生趴在桌面上,一手把玩着铜钱,看它在手中翻飞。提到这茬,她似乎有些烦闷:“昨日出门没算先走左脚还是右脚,感觉倒霉得很,摊上个不讲理的大妈。”
那时刚过晌午,她将小摊支在四季常青的榕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等待有缘人现身。谁料不知从何处出现一名上了年岁的大妈,柔柔弱弱在她摊前倒下,拉着她的破烂桌布就开始扯着个破锣嗓子哀嚎:“我可怜的儿啊——”
江生被一嗓子从睡梦中惊醒,连忙起身要扶。那大妈早有准备,一个飞扑抱住她大腿,眼泪鼻涕蹭她一身:“你这个黑心道士…还我儿命来!”
一直苦心经营好名声的江生一听只觉天都塌了。
路人越围越多,大妈越抱越紧。
江生木着一张脸听完大妈的控告。
原来竟是前些日子她俊俏无比、年方二八的儿子为情所困,前有如胶似漆小青梅,后有貌美如花美娇娘,不知作何选择,来她摊前准备算算谁是他的真命天女。结果江生敷衍了事,直接替她儿子选了那美娇娘。昨夜骤雨疏狂,雷电滚滚,她儿却被人推入海中,惨遭毒手。
大妈道,定是那青梅因爱生恨又生妒,方才如此。
江生一听就知道这事自己没搅和。一天十卦,她又过目不忘,谁来过谁没来过她哪能记不住。当即道坑你儿的另有其人,非她也。
再说若真来她摊前,她定是算他注定无缘婚丧嫁娶,无论迎娶谁都要命中犯冲,克己克母克全家。
谁知大妈定睛一看,竟拉着江生衣袖就指认她是那小青梅。
江生没脸没皮惯了,当即与大妈抱作一团,大喊:“婆母你怎能如此!我是你儿的妻啊,你的儿媳妇啊!我没日没夜外出赚钱,你却背着我为丈夫迎娶新房,欲将我赶出家中,我如何能受得了!”
“如今我已离家,无依无靠,丈夫被新房逼死,婆母你还要怪罪到我头上吗!”
她声情并茂,朗朗上口,眼见路人啧啧称奇,那大妈竟被她说的掩面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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