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尤浅

正值早春,雨丝如织,尤带着几分料峭春寒。山间水雾弥漫,行人一不留神便沾湿了衣裳。

少女头梳妙常髻,身着水田衣,步履匆匆,怀里抱着的梅枝亦轻轻颤动。

眼见着就要登上庙门,一双手遽然横在她身前。男人眼珠滴溜溜转着,伸手便来扯她。

阮窈蹙着眉连忙侧身躲开,“郎君这又是做什么?”

王生手摸了个空,也并不恼,只笑得愈发暧昧。“不过是来瞧瞧你——几日不见,窈娘怎的与我生分了?”

她目光微垂,落在怀里的梅瓣上,“小女一心侍奉佛陀,还请郎君慎言。”

王生闻言,嗤的一笑:“我可是为了你好呀。你年纪尚小,初来乍到,哪里懂得庙中清苦。若跟了我……”他眼含笑意扫过梅枝,“自不必再冒雨去林中折花制香,这统共才能赚几个银钱?”

阮窈向庙内投去一瞥,法堂外有几名女尼在奉香。为首之人一身青灰色佛衣,正是住持疼爱的徒儿妙静。

于是她抬手挽了挽被雨濡湿的鬓发,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低柔嗓音说道:“‘相鼠无皮,人而无仪’,郎君虽蠢笨如猪,但到底是名门之后,这句约莫还是能听懂的。”

“你!”王生错愕过后,一张细白面皮涨得通红。

阮窈朱唇微启,笑得轻柔,“郎君所言不错,制香是赚不了几个银钱——可若嫁了你,兴许不出三月便要守寡。”

王生喜服五石散,人尽皆知。

女子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轻颤,掩住了眸中的讥诮。

王生气得嘴角扭曲,暴怒之下抬手便欲打下去:“好个歹毒的娼妇!你还当自己是个什么稀罕货色不成……谁知在外面究竟勾搭了多少男人!我愿意纳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份……”

阮窈惊呼,不等他手掌挥下,早已向后闪避开。

她眼下微红,神色楚楚可怜,带着哭腔说道:“郎君身份尊贵,可也没有强逼人做妾的道理,又何必数次威胁于我……”

这般含泪分辩了几句,又刻意扬高了声音。法堂外的几名女尼如她所料,闻声赶上前,制止住王生。

“佛门清净地,是何人在此放肆?”妙静眉心紧蹙,一张素白面孔染上怒色。

他这才知晓自己被耍了,咬牙切齿大骂了阮窈几句,可到底也不敢青天白日闯进庙里来。

阮窈咬着下唇往后躲,眼见王生恶狠狠剜了自己几眼,这才拂袖而去。

谢过一众人的相护之恩,她随妙静向庙中走。

“这人仗着有个当官的爹,见着貌美的娘子就是一顿缠扰,实在下作……”妙静怒容未消。

阮窈犹如受了惊的鸟雀,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颊边,连鼻尖都微微泛着红,哽咽着不言语。

妙静捏紧手中念珠,愤愤说着,“窈娘你莫哭,此事我会告诉师父,让她老人家找时机说与裴公子听。王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难道还能不怕裴公子么……”

阮窈唇角情不自禁弯起,忙又将笑意压了下去,感激地望着妙静,“多谢姐姐……”

她如今寄人篱下,若非无法,实不愿主动生事端。但若是妙静亲眼所见,再去同住持说,她便可脱去惹事之嫌,住持也只会愈发怜她柔弱无依。

妙静还待说些什么,阮窈却微一愣神,扯了扯她的衣袖。

廊庑之下,一道清瘦如鹤的身影正缓步而来。

来人披了件宽大的霜色羽缎大氅,袍角则是更浅淡的青,像是覆了薄雪的修竹,清贵而温文。

妙静立时噤了声。

二人退了一步,避让至廊边,以免冲撞。

待他走近了,阮窈向来人柔柔欠身,“见过裴公子。”

竟这般巧……幸好妙静平日里说话声音并不大。

她低着眉,目光恰巧落在眼前人的袍角上。

春雨缠绵,他衣袍上却瞧不见一滴水痕,恍如风尘之外的人。

“不必多礼。” 清泠泠的嗓音响起,裴璋温和的令她们起身。他步子并未停留,两名侍从跟随其后离开。

妙静悄然望了好一会儿,仍有两分发怔,“裴公子生得真好看,像仙人似的……”

阮窈不吭声,想起了自己头一回见裴璋时的情景。

他在茫茫雪色中撑着把竹骨伞,见她淋了一身的雪,冻得发抖,竟收留她进屋内取暖,还令侍从倒来热茶给她。

阮窈后来再去打听,才知晓他就是洛阳裴氏的长公子。

她生于琅琊郡,也曾听过不少裴大公子的美名。

“辨察仁爱,与性俱生,容貌姿美,有殊於众,”这是当今陛下对裴璋金口玉言的盛赞。民间则传他温其如玉,机巧若神,近乎把他捧若神明。

山上的僧尼都道裴璋是从洛阳来此清修的世家公子,身份高贵,万不可冒犯。

可阮窈却知晓他是位谦谦君子,与旁的高门子弟并不相同。

“呀!”阮窈一声轻呼,“我的帕子呢……”她为难地看向妙静,“不如姐姐先行一步,窈娘回去寻到了帕子便过去。”

妙静见她黛眉微蹙,十分焦急的模样,忙点了点头,“你快去吧。”

眼见妙静径直向藏经阁去了,阮窈回身,快步朝廊庑中走,直至远远能望见那道清隽身影后,才逐渐放缓了脚步。

侍从很快便注意到她,低声同裴璋说了句什么,三人的步子也停顿了下来。

阮窈小心翼翼抱着花枝,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停住,似是十分犹豫。

“娘子可是有事?”侍从打量了她几眼。

她轻轻点头,抬眸望向裴璋,面颊微有些发红,小声说,“前次蒙公子收留,小女一直想要当面谢过公子。”

眼前人长眉如柳,生了双形似桃花瓣的眸子,眼尾细而微挑。

这样的眼本该有几分多情,可他眸光沉静如寒潭,面色又十分苍白,便只显出清冷来。

“举手之劳,娘子言重了。”

阮窈择出怀中仅有的两枝绿萼梅,朝裴璋递出,细白的指尖微颤,“这是小女今晨费力所折,绿萼不俗,公子亦是极清雅的人,兴许会喜欢此花……”

她的声音细细的,每个字都像润过水般,淙淙动听。

裴璋神色沉静,眸光在绿萼梅的花瓣上略停了停,侧目看向身后跟随的侍从。

侍从很快接下花枝。

“多谢。”他温声道。

三人走出廊庑,穿过连绵雨幕,山门下不远处便停着皂轮车。

有春风缓缓拂来,绿萼冷香幽微,在裴璋鼻尖萦绕不去。

临上车前,他回身瞥了眼花,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扔了。”

灵山寺的藏经阁前,有一株树龄逾百年的菩提。四季常青,脆影摇风,照见如来意。

阮窈绕过菩提树,将花枝倚着墙放好,这才走入殿内。

妙静正坐在桌案后,见她来了,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将案上物件递给她。

“让姐姐久等了。”阮窈忙接过经文与纸笔。

说是经文,实则就是寺中所藏的古籍残页。

她得一笔一笔重新誊抄好,以便裴璋通览、编缮。

这桩功德无量的重任原不该落到阮窈身上,可能文善墨的女尼实在太少,住持便让妙静带着她。

经文晦涩,阮窈耐着性子逐字辨认,不多时,连衣袖都染上了沉郁的檀香。

妙静瞧见她神色专注,头也不抬,忽而轻声说道,“长夜安隐,多所饶益——窈娘可曾想过就此留在这儿?等有了度牒庇护,王生哪还敢再这般放肆。”

度牒是朝廷颁给僧尼的文书。

可莫要说她不愿绞去这三千青丝,即便她情愿,此事也是断断不能成的。

祠部制度牒前,会查证僧尼的身世来历,绝非儿戏,而阮窈却连姓氏都说的是谎话。

她作出一副黯然神色,“多谢姐姐关心,可我亲人兴许还在洛阳,不论如何我也要去一趟。”

妙静明亮的眼眸略显暗淡,“原来如此……”

阮窈轻揉持笔的手腕,一双眼仍盯着书册,思绪却随跃动的烛火摇曳散开。

一年之前,胡人进犯鲁郡,她父兄随军出征。

其后三月,齐军主将骤然投敌,举国皆惊,父兄至此生死不明。

她与阿娘正惶惶无措时,富商周氏领人闯入阮府,一阵翻箱倒笼后,扬言搜到了阮窈阿爹通敌的密信。

众目睽睽下,周氏得意洋洋展开密信。

阮窈乍眼看过去,密信上的字迹,竟与阿爹的亲笔有九分相像。

可也仅仅是九分而已。

她与阿娘自是万般不认,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周氏把密信作为罪证呈交给督邮。

从官家娘子沦为叛臣之女,不过朝夕之间。

阮窈忌惮周氏,与其留在府里束手待毙,不如当断即断,趁夜往洛阳逃,还可投奔亲眷,求得几分庇护。

怎料一行人半路又被伙流民盯上,她拼死逃出,却也同阿娘至此失散。

想及过往噩梦,她眼皮蓦地狠跳了几下。

思来想去,与其笃信虚无缥缈的神佛,倒不如……信裴璋。

倘若能想法子接近他,再博得几丝庇护疼惜,他肯稍稍抬一抬手,便足够自己如愿以偿。

可二人身份如云泥,她又如何能徒手攀上这高山,也只能徐徐图之……

“一到下雨,我这腿就酸软得厉害。”妙静轻轻地叹气,令阮窈猛然回过神来。

“明日只怕还会下雨呢,姐姐既然身子不爽,倒不如歇息两日,这儿的事交给我便是。”她平复下心绪,语含关切。

“既如此,就多谢你了。”妙静想了想,又轻声叮嘱,“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允你独自进藏经阁的。”

阮窈从经文里抬起头来,笑盈盈的点头,似是半分不觉劳倦,“姐姐放心,我知道的。”

江南的早春仿佛被细雨腌渍过,连日缠绵不休。

出门时还是晴日,尚未走到藏经阁,就见天上乌云翻转,雨滴砸落在石阶上,飞溅如珠。

阮窈绕了条近路,匆匆推门而入。

藏经阁年头久远,也不知究竟建成了多久,门窗早已古旧,壁面镶嵌的碑刻也显得斑驳。

据住持说,阁楼共有三层,二层和三层为阅经藏典之室,所放的都是晦涩冷僻之书,久未有人上去过。

她抬手拂开被雨打湿的额发,视线扫过殿内,不由一愣。

藏经阁二层隐有幽微的烛火,沿着木梯洒下几丝光亮,竟有旁人也在阁中。

她在案几后坐下,侧耳听了听,只听到书页被人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藏经阁僻静,邻近的法堂中又住有看守的比丘尼,并不许常人入内……

阮窈垂眸望向案几上的油灯,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辨察仁爱,与性俱生,容貌姿美,有殊於众。”摘自《三国志-魏书二十-武文世王公传》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摘自《法华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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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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