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一声短促的惊叫后,楼下人步子仓惶,随即“噔噔蹬“踩着木梯向二楼跑来。
木梯古旧,踩踏时“吱呀”作响,引得案上的烛光也微微摇晃着,映出一道玲珑身影。
少女提着裙角奔上来,一双澄清的眸中尽是惶遽。
裴璋手中的羊毫笔一滞。
阮窈见到他,面色愈发苍白,惊愕过后,无措地说道:“裴公子怎会在此……”
“我来阁中查阅古籍。”裴璋扫过阮窈微微发抖的手。
她指尖绞着自己的衣袖,不安地同他解释说,“小女并非有意要叨扰公子,是楼下有耗、耗子,我实在害怕,才一时情急跑上来……”
裴璋将笔缓缓搁在架上,瞥了眼案上还差最后几笔便可完写的一页蚕茧纸,沉默了片刻。“鼠不食人,季娘子何必害怕。”
阮窈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之事,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不是的,裴公子,我在战时的梁郡见到过……食人的鼠,前几日还又梦见了。”她眸中蒙着一层水光,小心翼翼问:“我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吗?我绝不会吵闹到公子,晚些便下去。”
裴璋漆黑的眼眸望向她,眉目间并无不耐,而是从身后的经柜中抽出一本《圆觉经》,轻置于案角。
“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他伸手在经书上轻叩了叩,”梦魇因心魔而生,娘子若有闲暇,此经或可一读。“
阮窈依言取过经书,自己寻了个蒲团,安安静静在桌案另一端坐好。
裴璋待她仍如前次,得体而疏离,重又低头翻看起手旁的书卷来。
二人一同待在这阁中,他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曾,仿佛身前坐的并非是妙龄女郎,而与一摞古书无异。
阮窈只能耐着性子捧起书,心神却总被鼻尖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儿所牵引,再逐渐涣散开。
当今世家中人多爱用香,郎君们亦将仪容香薰看得极重。裴璋这样的出身,却是一身药味儿,好生奇怪。
窗外春雨潇潇如帘,阁楼中泛着落雨的潮气,无端令人心中发闷。
阮窈出神地想了会儿,眼波悄悄转过去,裴璋仍端坐在书桌后,一身淡青色长衫上覆了层朦胧的烛光,更衬其神清骨秀,一派松风水月。
她蹙眉,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趁他合上手中书册时,极小声的唤他,“公子……公子若得了空,可否略略指点小女二句。”
裴璋抬眸看她,温和道:“娘子若想深研,日后可随住持修读,不必急于一时。”
被拒绝后,阮窈有几分无措,好似下一刻便要哭出来,“公子说的是。只是……我怕夜里又会做噩梦,总忍不住翻来覆去想着公子方才所念的那几句。可惜小女愚笨,读了好些遍,仍是悟不透。”
二人四目而对,裴璋眉间掠过一抹无奈,终是看向阮窈手中的书,“娘子是何处不明白?”
裴璋性情清冷,却是个极好的老师。
他不喜嚼字咬文,引经据典时亦不冗赘,寥寥几句,便将文意讲授的精简而通彻。
且他声线沉澈,吐词不急不缓,伴着窗外的雨声,竟令从来不信神佛的阮窈也嚼出几丝受用,一颗心随之平定。
经文讲完后,雨势仍未见小。
二人对坐片刻,裴璋起身从壁上取下一盏提灯,抬步向着三层走。
阮窈见状,也随他登梯而上。
三层并无任何桌椅,满目密密麻麻的经柜和书简,因为常年密闭,陈旧的纸墨味很是冲鼻。
裴璋侧过头,屈指抵在唇下连咳了好几声,肩胛随着咳声不断颤动。
“公子还好吗?”阮窈关切地望着他。
“无妨。”他止住咳声,视线转而落在经架高处,似在搜寻着何物。
阮窈问了书名,自告奋勇帮裴璋一同找。
只是她身量娇小,高处的书册瞧不清楚,便悄悄攀上了墙侧用来取书的竹梯。
清静经、南华经、颜氏家训、游仙……
阮窈蓦地愣住。
佛门重地,怎会有这种书?
莫不是她想错了……阮窈犹豫着,心中却着实好奇,伸手取下夹在众多经文中的《游仙窟》。
她略略扫了两眼,满纸香艳。
阮窈已算是极大胆的,一时间仍是面颊发热,红着脸“啪”的一声将书迅速合上。
裴璋听闻响动,回眸看向阮窈:“是出了何事吗?”
她低头,对上裴璋黑沉沉的眸,一如既往地波澜不兴。
阮窈心中莫名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二人几次交集下来,裴璋实在像一尊寒凉的玉佛,温和自矜到令她困惑。
可他到底是个青年男子,若见了此书,又会作何反应……
“无事……”阮窈摇摇头,作势要将手中的书册放回经架上,手指却暗暗一松,假装不慎,让书“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裴璋颇为惜书,下意识便想俯身去拾。
然而他指尖还未触及到书,便先一步看到了散开的书页上的字句,停住了手。
裴璋一声不发地移开眼,薄唇紧抿,开口唤道:“重风。”
侍卫步子极轻,应声现出身来。
他面色平静:“烧掉。”
重风低头应下,取来地上落着的书,拿去了阁外。
“佛门重地,如何会有这种书?实在、实在是有辱清净……”
阮窈小声说着,脸颊的飞红仍未散去,直至裴璋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她。
她莫名生出两分心虚,只好若无其事又扭过头去继续找书。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阮窈欢喜地轻呼了一声,“找着了!”她拿起陈旧的书卷想要下梯,却踩到了垂在踏板上的裙角,半边身子被绊得向旁斜去。
裴璋反应迅速,长臂一伸,立时轻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吓得面色都白了几分,“幸好有公子在……”
隔着衣衫,裴璋的手掌仍旧比她的肌肤要凉上几分,待她一站好,便立时松开了手,更是往后退了半步,与她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他微蹙了蹙眉,“攀高是危险之事,季娘子下回莫再如此。”
阮窈乖巧点头。
二人缓缓踏下木梯时,她一步一步跟在裴璋身后,鞋尖恰好踩在他的影子上。
“公子是极好的人,我虽然拙手笨脚的,却也总想着回报公子一二。“她软声说着,“今日能帮公子找书,即使真要摔上几跤,也算不得什么……”
“有昨日的绿萼,已经足矣。”裴璋轻轻抬手,将提灯往左斜了斜,昏暗的木梯间立时又被多照亮了两寸。
回到二层,阮窈将书卷小心放于书桌上,犹豫了片刻,抬起一双眸子盈盈望着他,大着胆子问:“窈娘下回若还有不懂之处,可以再来问公子吗?”
裴璋垂下眸看她,烛火映得他瞳仁愈发漆黑,宛如一池幽沉的寒潭。
阮窈一颗心跳得微有些快,见他并不言语,只好不无失落地低下脸去,“是小女失分寸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见裴璋温声应允了她。
“可以。”
*
阮窈告辞时,阁外仍飘着蒙蒙烟雨。
裴璋令侍从取来伞,见她脸颊无意中沾染上了墨点,便温声提醒她。
阮窈微红了脸,略擦了擦,这才离去。
他取出巾帕拭净手指,眸光沉沉扫过通往三楼的木梯——
方才寻书时,少女高坐在竹梯上,蜜黄色的裙裾柔柔垂下,隐约可见穿着杏白绣鞋的双足在悠然晃动。
他视线无意滑过,才发觉她衫裙犹带着湿痕,已然勾勒出圆臀、双腿的形状来。半干的发尾柔柔垂在腰侧,纤弱的仿佛伸手一折,便断了。
那本秽书本应是不足为道之物,可她分明也是有意为之,发心不纯。
裴璋面色微微沉着,轻敲了敲桌案。
重风从暗处走出,颇为心虚地低下头,“属下知错,请公子恕罪。季娘子应当是绕了小路过来的,属下……”
裴璋看了他一眼,重风立时噤声,不再解释下去。
“回存竹楼。”裴璋拾整好墨具,示意重风带走。“
他顿了顿,“三日后,启程去建康。”
*
此后两日,阮窈早早守在阁中,可惜裴璋不曾再来。
可见此人性情便是如此,虽不会当面言词推拒,可行止上却也半分不越矩。
而她故意落到地上的书,也并未令他有半分异样,反倒引得自己莫名心虚。
阮窈颇为烦躁地揪了揪裙裾上的补丁。
她自小随阿娘,生得一副好颜色。从前在琅琊郡时,恋慕她的郎君比比皆是,从未像这般碰过壁。
若非鲁郡之乱,她此时应当已和谢郎完婚,又何至于此。
至于裴璋……阮窈从前被阿爹逼读《论语》,连孔夫子都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任他再如何自持,难道还真能摈弃七情六欲……
她才不相信。
正想的入神,妙静推开门,来藏经阁寻她,“窈娘——这经书日后再不必抄了!裴公子已将编缮好的完本交给了师父呢。”
阮窈愣了好一会儿,才将笔放下,又堆了个笑出来,“姐姐的腿脚可好些了吗?”
妙静微微笑着点头,“自然是好了。走吧,师父有话要同你说,让我带你过去一趟。”
阮窈听闻住持寻自己,不敢耽误,立时随她起身而出。
沿路上,妙静颇感遗憾,“不愧是裴氏的长公子,经书剩下的残页不过十之五六,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只可惜天妒英才,这般人物,竟拖着副病体。”
阮窈有意想要打探裴璋的事,附和完以后,又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姐姐,裴公子既是高门子弟,又怎会擅于佛学?”
妙静眼中亦浮起几分疑惑,“许是因为裴公子的娘亲笃信佛学,仙去前也是在寺里落的发。我听师父说,他幼时还曾随裴夫人在山上小住过许久。”
“裴夫人居然出了家?”阮窈错愕不已。
近年来,上及高门,下至庶人,虽不再以儒为尊,皆好佛道,可身份尊贵之人自请落发,仍实属少见。
妙静仅比她年长两岁,削发为尼,想来也是有着什么不得已的缘由。
“旁的我也不清楚了。”妙静的声音有些轻飘,“富贵人家,所思所想定然与我们不同,兴许当真勘破了红尘——”
住持所居的寮房在灵山寺最东侧。绕过斋堂,再沿着廊庑向前,便是东院。
甫一入内,阮窈立即瞧见石阶高处的小亭里正有二人相对而坐。
她和妙静同时止了步。
连日来春意渐浓,日光也晴暖了三分。亭旁的娑罗树萌了新芽,映着红墙,枝叶微摇。
天光之下,男子一身苍青色宽袍,春风拂得他衣袂飘动,身形如松如竹,直将周遭的绿意都衬作了无物。
阮窈眯了眯眼,裴璋似有所察,亦微微侧目朝她们看来。
“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摘自《圆觉经》
“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摘自《论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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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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