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曹家阿福死的那天,皇城降下新年的第一场雪。

瑞雪是来年五谷丰登的吉兆。宫人的唱喜声自一早起就在宫中此起彼伏。“下雪了!”“好大雪!”

热闹声中,内侍总管黄庭达神色匆匆穿过朱红宫墙,来到皇帝所在的西暖阁,一进屋便长跪在地。

“何事?”成邺皇帝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手上正翻阅着奏本,头也未抬,漫不经心问道。

黄庭达咽了咽唾沫,不知如何开口。直到他感觉皇帝抬起头来看他,才将脑袋往地上一磕,闭着眼道:

“万岁爷,悼玉宫那位——去了。”

这句话一出,整座西暖格都沉入了一潭死水。

沈遇手中刚刚提起的朱笔悬停在了半空中。

一旁本在替他研磨的娴妃柳月吟也停下了手,顿在那里。

角落银铜炉里的几根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到了刺耳的程度。

“……什么时候?”皇帝忽然开口,有些慢,有些迟疑,听不出什么情绪。

“昨晚。”黄庭达伏在地上答道,想了想又犹疑道,“也许是更早些时候……宫人们并不是日日去的。”

“知道什么原因么?”

“秦太医说——说是常年忧恨蕴于体内,导致五内俱伤,积郁成疾。赶上今年天气大冷,所以……”到此,便说不下去了。

成邺皇帝良久不语。忽而,他静默的身形动了动,如同一座尘封多年的泥塑窣窣而醒。

他微微偏一偏头,对西北角道:“炭火是不是太浓了?”

“啊,”看守炉火的内监连连躬身认错道,“奴才疏忽了,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忙不迭打开面前的银炉,将炭火捡了一些出来,又有一名太监上前将西南角的风帘略略打开一些。

成邺皇帝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奏折,将它翻过一面,又翻了回来,好像忽然就有些看不懂了似的。

“也就是说,是自己不想活了?”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开口,也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自言自语。

黄庭达不敢回话。

君王心意难测时,也是宫人最为胆颤的时候。若在以往,娴妃见不得他们这些下人受难,总会从旁点拨一两句,替他们解个围,但今日的娴妃也一言不发。

黄庭达的鼻尖不知不觉地攒了点汗。

然后,他听到皇帝说,退下吧。

极平淡的三个字,黄庭达如蒙大赦,道了声告退,悄悄退到殿外。

退出大门时,他大着胆子抬眼朝御案上觑了一眼。

御案之后是一张黑地描金龙翔凤舞的紫檀屏风,身穿金丝龙袍的成邺皇帝就坐在那扇屏风下面,似乎整个人都被镶到了身后扁平而阔大的背景之上。

成邺皇帝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他继续把刚才那封奏书读了下去,读完了,提笔抹去了刚刚误落的一滴朱笔,在最后批上一个“允”字。

一旁娴妃的手又顿了片刻,然后也重新缓缓磨开那池有些滞涩的水来。

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新年的第一场雪过后,曹福临的丧礼被提上了日程。

若非她这一死,宫城内的人们几乎都已经忘了这样一号人物。

这个自十年前就已经被幽禁在冷宫内的女人,留给后来者不多的印象,是她和当朝皇上沈遇自少年时起那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孽缘,和她的家族镇远将军府在短短几年内由盛转衰的无常变故。

丧事结束之后,曹福临就彻底死了。她的名字没有再被任何人提起,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记得她。

丧事过后的三个月,礼官上书,希望皇上为保国祚绵长,尽早立后,繁衍皇嗣。

成邺皇帝也依言采纳。

成邺十年的春天过后,娴妃柳月吟被册立为后。史书记载,柳月吟贤良淑慧,有母仪之姿。

其后五年间,成邺皇帝又在言官的谏言下纳了三名妃子,共育有三儿一女。他在位期间整顿吏治,安定边疆,文治武功皆有所成,缔造一朝中兴之象。与皇后柳月吟亦琴瑟和谐,后宫从无事端。

成邺皇帝享年六十八岁,有着极为圆满的一生。

……

阿福缓缓睁开了眼,如一场大梦初醒。

“哎哟,我家大姑娘,你可还知道醒呢,偷喝酒怎么没喝死你!”耳边传来一个拉高嗓子说话的声音。

阿福嚯地一下坐起身。

面前一个穿柳青色襦裙的高挑丫头,抱着手,不知在她床前守了多久,一脸不满。

阿福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跟记忆里的一点都没区别。多久?十年有了,十年没再看到过她斜着眼撇着嘴教训自己的模样。

阳光照进屋子,眼前不是空荡荡的冷宫,圆桌、衣柜、屏风……全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布置。

她抬起手,试探着去碰那人的脸,被对方莫名地一把拍开,“干嘛呢你,乱摸什么?”

她被她真真实实一拍,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完全不受控制。

丫鬟绿罗惊了一跳,连忙转了脸色,靠过来伸手安抚她,“小姐,怎么了小姐?做噩梦了?”

这么柔声柔气一哄,阿福反哭得更加厉害,哇地一声,整间屋子被她震得轰鸣。想不通一个小姑娘到底梦见了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委屈。

……那年是昭明十五年,曹家阿福在酒醉后爬树跌破头的有惊无险中,度过了她的十六岁生辰。

那年,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一个月后——

“你又在那里发什么呆!”绿罗一边替自己的手腕上系着红绳,一边奔进院子来。

福临从回忆里挣出来,回头就见她风风火火的模样。

“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今天花朝节。”绿罗道,“宫中要在城西的杏子林办赏花宴,宴请百官,大少爷一早就去了。我们不是也说好要去的吗?”

福临一愣。“花朝节?”

“怎么,别告诉我你忘了!”绿罗嘴里咬着红线的一头,模糊不清道。

阿福当然是不会忘的。

她的人生以十六岁生辰过后的那个花朝节为界限。正是在那一场花朝节的杏林宴上,她遇到了沈遇。

一切的因缘,都起于那个花朝节。

绿罗见她只是恍神,半天没有起身的动作,伸出指头戳她,“怎么还愣着?再不起身可赶不上时辰了。”

哪知阿福还是一点不动,绿罗还想催时,就听她说:“不去。”

“什么?”绿罗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阿福又重复一句:“我说不去。”

“为什么!”绿罗诧异下提高了嗓子,“我们不是一个月前早都说好了,你这人反悔也没个信儿的?”

阿福不解释什么,只说:“哥哥不是说了不让我去?”又补了一句,“他可是让你看好我了啊。”

“他还让你不许喝酒呢。”绿罗白眼一翻,“他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你不会打扮打扮偷偷跟去吗?”

因阿福摔破了头,兄长曹述的确说过要让她在家里好好休养,绿罗当时对着大少爷倒是应得好听,但她和阿福一样,转一脑袋就把这些话抛到耳后,兴冲冲地要和阿福一起偷偷跟去赏花宴。

福林眯着眼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绿罗,你一天到晚都这么撒野,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绿罗嘁了一声,一手叉腰道:“你说得好像自己嫁得出去一样。以后你要嫁到哪里,我不也得跟到哪里?”

阿福闻言,却有一瞬间的怔愣。

可不是她嫁到哪里,她便一直跟在哪里么?

若不是陪她经历了那许多事,她怎么会有后来的结局?

她们之间最后一场谈话,是绿罗要强地咬着嘴唇,说,“好,你让我走,我这就走,不会再拖累你!”然后转身而去。

说走就走,真的就一下头都不肯回,记仇得厉害。

再见时,她已经被绑在城门上晒了三天,皮肉都尽数腐烂。阿福赶到城墙根下,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双膝发软,跪在了原地。

阿福望着眼前绿罗鲜活的模样,忽而一笑,“你怎么知道?兴许什么时候我就不要你了。你又粗鲁,对我又不好。”

“不要就不要,我又不稀罕!”绿罗毫不退让地回嘴,“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可去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去。”

“曹福临!”

会这么喊就表示真生气了。

“好好,去,我去还不行,但我们不去杏子林。”

“不去杏子林还有什么好玩的?”

“满城的花会,又是迎花神,还能到花神庙吃百花糕,哪里不好玩了?”她道,“要么不去,去了我就不去杏子林。我要躲一个人。”

“躲谁?”

“……躲着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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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阿福(重生)
连载中新鬼旧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