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和沈遇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的悼玉宫。
那天夕阳惨淡，大殿里早早就黑了下去。沈遇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在她面前站定。
阿福没有抬头，她守着面前的一盆纸钱，火光在眼前一闪一暗。
“我阿爹死了，我哥哥死了，现在绿罗也死了……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抬起头，神色平静，真奇怪，眼里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们像这世上所有走到末路的夫妻，不再大吵大闹，不再互相折磨，也不再对对方抱有任何期望。仅剩下的，是一种空茫茫的麻木感。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一开始，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她就从心底生出无限的欢心，期待，雀跃。
才两年，不过两年。
沈遇道：“她擅自行刺于敏知，自然会遭到于家报复。”
阿福眼底被逼出一丝凄厉：“于家人害死我爹，于敏知害死我哥，她不能报仇吗？她不该报仇吗！”
“以曹家如今的处境，和于家擅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字字句句冷静理智，阿福不由得自嘲地笑出来：“呵……呵呵……曹家如今的处境？太子殿下，你可真是置身事外，一派淡然。”
“若非你们有意操弄，于家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敢问殿下，曹家如今的处境，说到底，究竟是拜谁所赐？”
“从你我成亲那日起，你就已经谋划好了今日的每一步棋。”
“我怎么会以为，你是当真对我有意呢？沈遇……”
“不，如今夫君登基在即，我该口称陛下了。”
“皇帝陛下，真是好手段，好计谋。曹家阿福祝愿陛下，千秋万代，国祚绵延。”
沈遇最后在她的祝福声中，头也不回离开。
往后十年，不论沈遇是出于愧疚，或是出于漠视，他再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她失去了这世上所有她所珍视的人，孤零零在冷宫里过了十年。
想不到十年之后，她会以这种形式再见到沈遇。
皇家仪仗从内城出巡，经朱雀街到杏子林，绿罗非要拉她去看热闹，阿福执意不去。
最后只远远在街角瞥了一眼。仪仗一路从街头到街尾，绵延不尽，最前面是开路卫兵，中间文武百官，当中最显眼的，是一顶黄幔朱顶十六人轿。
绿罗忽然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她在百官队伍中看到大少爷曹述了。
阿福却怔在那里。
她看到的，是皇帝御驾旁，那个骑在青骢马上的少年。
即便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也清清冷冷仿似不在人世。那双眼睛比寻常人漆黑许多，也就有种寻常少年所没有的幽邃阴郁。
阿福只远远看他一眼，前尘往事，那些怨恨、酸楚、痛苦，便潮水一样涌上来。
人群中的沈遇若有所觉，眸光淡淡一转，在马上朝这边望了过来。
阿福立刻转身蹲下去，身体都有些脱力。
幸好没有和他对上目光。
她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应该是没有的。即便有，如今的她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一切不幸，一切孽缘，开始于她一场一厢情愿的单恋，既然这样，索性从一开始就掐灭了罢。
老天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从此离他远远的，再不要有任何纠缠了。
“好你个小偷，偷钱袋偷到你姑奶□□上来了！”身边绿罗忽然叫骂一声。
阿福只见她蹭一下像个绿头蘑菇一样从人堆里顶起来，胆大包天地抓着一个壮汉不放。
那壮汉比她们高出好几个头，凶神恶煞，一甩就将绿罗甩开几步，“谁偷你东西，少管你爷爷的事，否则叫你好看！”说着几个跨步，消失在巷角，不见了。
“站住！”绿罗捞起衣摆就想追，阿福连忙将她拉住，“算了，一个钱袋罢了，咱们二人单独在外，不要惹事。”
“不行！那袋子里有我要紧东西！”说着也追过去。
绿罗一路跟着那恶汉的衣角，越走越到偏僻处，连大街上喧嚣声也听不见了。
眼看对方进了一座院门，绿罗也想闯进去，被追上来的阿福从身后一抓，捂住嘴，不让她出声。
绿罗一时冲动，还没有认出这是什么地方，阿福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几条巷子后面是有名的“青鬼坊”，几座废弃已久的宅院，连片在一起。因长年无人，慢慢就成了一些乞丐、窃贼的集聚地，什么腌臜勾当都在此间偷摸进行。寻常百姓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两个人隔着门缝，隐约听到里面窸窣有说话声。
凑近门外一看，院中野草遍地，断壁颓垣，一群比方才那恶汉还显得狰狞凶恶的青皮正聚在一起，讨价还价，交换到手的赃物。
二人一看那场面，都心惊肉跳。“这群人都能把咱俩活吃了，还是先退出去。我刚才已经把这事告知了巡城司，等他们带人过来罢。”
绿罗这时也不敢逞能了，只得听阿福的话，先离开此地。
转身时，阿福听到身后有人道：“怎么样，大哥，这回的货比前两次都漂亮许多，能多要点好价钱！”
随即一个懒散低沉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先拿过来，让我看看。今天皇帝出巡，卫兵都在外边，要是好货，趁着没人守城，现在就用运粮车送出去。”
阿福的脚步登时站定了。
这个声音……这声音？！
她不敢相信。
这声音她过去只听过一次，却剜心刻骨，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怎么了？”绿罗在旁问道。
阿福再度回头望去，透过门缝，只见那群人高马大的恶汉，都朝着坐在一座破旧圈椅上的男子小心翼翼问话。
那椅子只剩三条腿，男子上半身折在椅背里，一条腿伸得老长，在椅子上前后摇摇晃晃。
他的脸被颓墙挡住，阿福身不由主调转脚尖，偏转一点视线，终于把那张脸看清了。
看清的一瞬间，她的脸色就变了。
“小姐？”绿罗担心道。她跟着阿福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到她这种如见阎王的神情。
阿福面白如纸，什么也没说，拉着绿罗转身就要走。
脚才迈出去，她便听到身后那道犹如鬼魅的声音再次响起：
“外面有人，抓回来。”
那扇红漆剥落的大门里，伸出两只熊爪般的手掌，将两个姑娘往后一挆，便拽进门去。
门板随即紧闭，仿佛一张吞吃人的大口。
阿福和绿罗被人扔到地上。
两人为了出门方便穿着男装，但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女儿身。
一群大汉将她们围住，笑得□□：“哟，还平白有两个小娘儿们送上门，今天看来还能再赚一笔了。”
“那运粮车上还有空位，依我看，不如就把这两个小娘们儿一道塞进去！”
“不急，先让兄弟们自家耍耍——”
角落里停着几辆板车，周围人来来去去。阿福刚才在门外还看不清楚，只发现他们在运送什么东西，这时在近处一看，才发现，他们往几辆板车上装的，竟然有成把的刀具，大包的粗盐，还有——
阿福瞪大眼睛，一个男人竟把腋下夹的两只襁褓也塞进粮食桶里，周围用稻谷棉花垫好。
那小婴孩从头到尾安安静静，一声也不啼，想来是早早下好迷药。这些人，竟然还偷运婴孩！
一旁的绿罗从进来起就抓着她的手，四肢冰凉，这时还要强撑着挡在她前面：“你们好大的狗胆，知道我们是谁吗？她是镇远将军府的大小姐！”
那些人自然不信，反倒捏着下巴哈哈大笑起来：“她是将军大小姐，我还是皇帝老子呢！”
一边说还一边回头看那男人，“大哥，你说好笑不好笑？”
笑声充斥满院，那被叫做大哥的年轻男子却没有笑，手上把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牛角小刀，看也不看众人，勾着嘴角道：“一群狗眼，连将军府的大小姐都认不出来，还怎么在皇城脚下做生意？”
他那不高不低的声音飘出来，大汉们顿时收住笑声，愕然而恐惧。“怎么，真是将军府的小姐？”
阿福没有想到他竟认得自己。按理说，他们二人只有上一世的一面之悭。
但她还是强自镇定，解下腰上玉佩，扔到男人手上，沉着声音道：“这玉佩上有将军府的铸印。我来时已经告知了巡城司，卫兵马上就会找来。你放了我们，我当做今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群大汉没了主意，纷纷转头看向男人。
男人从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站起来，来到她们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着。
这高眉深目的俊美男子，长着张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汉人的脸，瞳孔都比普通人浅上许多，一种雾蒙蒙的灰。
他缓缓开口：“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两个姑娘都心头一凉。
“打从你们今天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命就该断了。”
这些人，自制武器、买卖私盐、拐带人口，凡能犯的重罪都犯尽了，本就是亡命徒，哪里有什么顾虑？阿福尤其知道眼前这男人的手段，知道他是如何发迹的。
男人略偏过头，淡淡对身后众人吩咐一句：“把人埋了。——今天全部跟我出城，避一段时间，换个身份。”
那些大汉全都听他吩咐，交换个眼神，果然都冷着脸朝二人包围过来。
绿罗情急之下，从旁边抄起一根长竹，不顾南北地就胡乱抡起来。一边抡一边朝身后的阿福喊：“我给你挡一会儿，你赶快先走！”
阿福哪走得了，绿罗那铺天盖地几棍子差点没抡她脑袋上，她抱着头躲都来不及。
竹竿又长又重，绿罗抱着都费劲，被一个大汉伸出手掌一抓，往前一捅，绿罗便脱手撞到阿福身上，阿福又撞到身后的墙上。两个人晕头转向。
“绿罗，你怎么样！”阿福见绿罗捂着脑袋，大为忧惊，连忙把人抱在怀里。
绿罗双眼紧闭，额头上流出一道鲜血，竟一句话也答不了。
阿福心头轰的一声。
曾经她就是这样抱着绿罗，无论她如何呼唤，怀里的绿罗面目全非，安安静静，再也答不了她一句话。
那些遥远而凄厉的噩梦，一幕一幕接连撞到她眼前来。
她抱着绿罗，身体不由自主抖窣起来，抖动一直延伸到指尖、发梢。
一个大汉还毫无所察，走上前来就要踢走绿罗，拽起阿福。
哪知他才一躬身靠近，忽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惨叫，后仰着身子连连后退，跌在地上，捂着眼睛满地打滚起来，满脸是血。
众人一惊，回头看向阿福，只见她头发散落，手上握着一只簪子，素白的脸庞、衣袖都沾着鲜红的血点，眼神冰冷凶狠。
这小娘儿们……竟活生生把簪子捅进人眼睛里。
饶是这帮心狠手辣的恶劣，接触到她那周身阴冷的气息，也不禁背上生寒，一时间竟无人再敢上前。
刚刚一直冷眼旁观的男人，倒好像被勾起了兴趣。那被捅了眼睛的汉子还在他脚边翻滚求救，他理也不理，跨过对方，径直走到阿福面前。
俯下身，用小刀挑起她的下巴，端详着，“你胆子可真不小。”
阿福直视他的眼睛：“比不上你胆大包天，师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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